好些日子沒看到那只黑色的皮靴子和它的主人了。
我是說,在那個被人們熟悉的“坐磁”的地方,這事兒被耽擱太久了。
我之所以對那個黑色的皮靴子印象深刻,有幾個原因。
首先,在這個溫暖的地方,大多數人都穿運動鞋或者休閑鞋,這樣走山路才舒服。
其次,天氣不是很冷,穿著皮靴子應該很熱。
再次,人們來這里的目的很單純,養生嘛,著裝上不用刻意打扮。
但是我也理解穿皮靴子的人,畢竟是個人愛好,喜歡就行。還有,我注意了她的腿,那不是一般的細。麻桿兒倒不至于,但她的腿骨真的好直好細,簡直就像仿生的假肢一樣。
她的整個小腿都露在外面,上身卻穿著中長款的羽絨服。
她患有胃結節,“坐磁”的時候,常常取臥姿,抱著大鐵管子,說是這樣才有作用。
我第一次見著她的時候,她很不客氣。
因為就我一個人在那里。大中午的,可能都回去吃飯了。我自然而然地選擇了地磁最高的位置坐下。還不到十分鐘,大皮靴子咔咔地走了過來。
她戴著大口罩,身上是咖色的半大衣。和她一道的幾個人,沒有留下,與她打過招呼后,都往前走了。
她說話聲音有些沙啞,口音也和我不一樣,帶點地方口音。她拿出一張黑色塑料布,鋪在我左側的鐵管上,便趴下了。
我忙著寫頭條,她忙著聽音樂,誰也沒招呼誰。——也是有陌生的原因吧。
可是她的黑色皮靴子總在不經意間碰到我的衣服。
我感覺到了她趴的地方不夠長,就往右邊讓了讓。
后來我讓了三次,她的皮靴子還是能踢到我。原來是我不斷悄悄地讓,她不斷偷偷地挪。
我就不想讓了。她倒說話了:“大姐,你再讓一下,我伸不開腿。”
我剛想說,你往左邊挪一下,不就伸開腿了嗎?話沒出口,又聽她說:“我胃結節,磁性低的話,治療效果不好。”
哦。我馬上一臉同情,讓開了最好的位置。然后算認識了,互相介紹情況。
原來,她是小商品最發達地區的人。十幾歲就開始打拼創業。如今有了幾千萬身價。
“除了給丈夫生下一兒一女,還落下了一身病痛。”她悲哀地說。
那他沒陪你來?
“我不用他陪,他照顧生意。他自己掙錢自己拿著,喝茶,打牌,很瀟灑。”
她告訴我,她有二十個門面房都租出去了,現在是收租婆。
“錢我有得是,隨便拿出哪個房子出手了,都是幾百萬鈔票,真金白銀的。”
她說這樣的話,可是蠻精神的,不像是剛才讓我給她讓地方的苦臉。
“女人有錢才有底氣的,你知道嗎?”又一個宣示成功的女人的告誡。
我不置可否,因為我沒經驗,也沒教訓。
第二天再見面時,她變得更善談了。
她讓我知道了她的丈夫比她小十幾歲,長得很帥氣。而且他們都是初婚。那年她三十四了。他們是一見鐘情的。
“我年輕的時候很漂亮的,不比我老公差。現在老了……其實也不算老,我四十九歲。大姐你退休了吧?”
她得到了我的肯定回答,并不好奇我的退休金數額,因為她沒有問下去。
她表示,你們北方人拿的都是死工資,沒多少的。你們過去也很辛苦的,北方曾經是重工業地區。
你瞧,她很會體諒北方人。
“在我們眼里,你們那點錢不值一提。”
哦,她原來在這兒等著呢!不是體諒,是赤裸裸的瞧不起。
于是又接不下去了。我的退休金屬實是螞蟻穿豆腐——提不起來。
以后陸續的又見了幾次面,彼此之間儼然熟人一般。但讓我記憶深刻的依然是那個黑色的大皮靴子了,——她一直沒有換掉。
后來春節來了,很長時間沒有見到她。
再見時,她還是穿著那個黑色的皮靴子。要不是這樣我根本認不出她來。
她換了一身紅色的外套,很大,站著的時候,把腳踝都遮住了。她依然戴著很大的口罩,只露出兩只有些腫脹的大眼睛。
這回人多,她沒有臥著。
她沒有主動跟我打招呼。
大部分人都走了之后,她急忙拿出黑色塑料布把那段管子鋪好,又趴下了。我離她有兩個人的空擋。
一個小個子男人走過來,坐在她腳下的位置。不時地握住她的腳脖子。
那個男人手很大,和身材完全不相稱。
她好像有點不適應他的手,甩了甩腿,想把那只大手甩掉,但是那只手像個鐵箍子一樣牢牢地套在她纖細的腳脖子上。
她扭了一下身子。那只大手在她的腿上輕輕地拍了兩下。
他們兩個人誰也不說話。她把手機的音樂調到了很大的音量,他默默地坐在那里。
我想,這個丈夫還是不錯的,雖然不像她之前夸的那么年輕帥氣,至少放棄了生意來陪她,而且還是那么溫存。
突然,她低吼了一聲,又說了幾句我聽不清的地方話。
這女人的脾氣真是的,我想,可能是病痛把她鬧的,心里不耐煩。
看看時間差不多,——聽人家說,坐磁不能超過40分鐘的,我也準備離開了。
這是聽到“啪”的一聲,我連忙看過去。那個男人的大巴掌重重地落在了她的屁股上。
變化這么快!
唉——我情不自禁地喊了一聲。
那個穿著皮靴子的女人翻身起來,愣了一下,然后,認出我來,問我怎么了?
我有些尷尬,不知如何回答,覺得空氣都是啪啪的余音。
他身邊的男人也站了起來,并且摘下了口罩,還陪著一副笑臉,——原來是個有年歲的老頭兒,笑容很和藹,神態卻有點猥瑣。
“我哥。”
她說,她哥初二就來看望他了,過幾天就走。
“不放心她,一個人很苦的。”老頭說。
沒事兒?我用眼神兒問她,她笑了,說沒事兒,有哥哥在呢!孩子們和他們的爸爸才走不久的。
我覺得她有點裝。但說不清在裝什么。
又說了一會兒話,我見又有幾個人過來了,才離開。
自那以后,再沒有見著她了,連同那只標志性的黑色皮靴子。
但也許,那個黑色的皮靴子被她換掉了。
我從沒見過她的真容,所以假如她摘下口罩,即使對面走來,我也認不出。
然而,那只黑色的皮靴子和那只大手一直留在我的印象里,摳圖都摳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