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筑響一 沒人會住得像那些照片一樣
寶藏大叔
都筑響一給人的驚喜感,不能簡單概括成“平民視角”或者拍攝“老百姓的平凡生活”。
作為攝影師的都筑響一為雜志撰稿,但他早早參透了大部分商業媒體廣告中被營造出的生活的不真實感。他拍攝的《東京風格》想記錄普通人的家,一間間房間都沒有日式庭院,沒有夕陽透過窗戶照在美式咖啡里……鏡頭里是擁擠甚至凌亂的房間,但與此同時,每一個角落都生機勃勃、富有生活。
新星出版社2019年推出了《東京風格》,實際上是都筑響一在上世紀90年代記錄的東京人的家,但這本書卻和此時此刻的我們有著深刻的關聯。
今天我們的生活有無數種“精致生活范本”高懸在頭頂,商品廣告無孔不入,植入在博主們的VLOG里,生長在短視頻的劇集里。商家和廣告告訴我們應該用這個手機、使用那款彩妝、買這個牌子的衣服、把家布置成這種風格,你才配得上一個有個性的時髦現代人。
可是我分明感到,像都筑響一這樣有好奇心的、純粹的、有個性的人,卻十分稀少可貴。
面對這個不那么可愛的世界,都筑響一沒有高高在上,可以說他的記錄完全是好奇心在驅動。他還拍過一個系列《穿衣穿到窮》,記錄了名牌服裝癡迷者的房間和生活,鏡頭里的“剁手達人”喜歡一個大牌,就會買100件衣服。
都筑響一讓剁手狂人們把衣服攤開一地拍照,可是他并沒有站在道德制高點批判這些別人看起來過分的行為,反而有一種反思之后的再反思:“別人可能會看不起買100件LV的人,覺得很傻很傻。可是如果你家里有1000本書都沒看完、有1000盤卡帶沒聽過,這區別真的有那么大嗎?”
他把一種前網絡時代的雜志方法變成習慣。采訪之前我看過一篇報道,上世紀80年代,都筑響一為日本雜志《POPEYE》供稿。這個雜志不太尋常,別人家的選題會必須要向主編證明我的選題為什么好玩,他們只需要告訴主編這個選題“感覺蠻好玩”。“舉出案例就證明你把別人已經介紹過的東西又寫了一遍。當你回答不出哪里好玩,主編會同意你去看一看,到紐約你憑感覺拼命地、盡可能地享受那里的文化、找素材,回來就寫數十頁的版面。用這種方式來寫的內容讀者一般都會喜歡,因為大家沒聽說過。”
現如今的網絡時代,都筑響一的探索不依賴搜索引擎,他依靠發動機的引擎、用好奇心搜索。別人看起來笨拙的工作方式,是他的習慣。
對世界抱有好奇心,挖掘生活有趣珍寶的人總給人一種“寶藏少年”的形象。和都筑響一面對面的一個半小時我完全沒有看出他的年紀,是在采訪快結束的時候突然翻開《東京風格》中文版的作者介紹,才發現“都筑響一:1956年生于東京”一行。錯愕中掰著手指頭算了一下,這是一位奔七的“寶藏大叔”啊!
能和都筑響一對話是我2019年的最幸福的采訪之一。雖然不知道他會不會以“記者”來定義自己,但在采訪之后我感到,能有這樣的前輩是一種更大的幸福。他的兜里仿佛永遠有一張有趣的地圖,在別人覺得落土的路線里找到嶄新的故事。
當您看到這篇報道的時候,小老鼠也快要推開新年大門了,在這個深挖洞廣積糧的生肖年里,愿大家都可以找到生活的寶藏!
都筑響一
日本記者、編輯、攝影師,1956年生于東京。曾以《珍日本紀行》榮獲木村伊兵衛攝影獎。
身為一名自由出版人,他多年背著相機各地奔走,拍攝了無數出租屋、旅館、普通人的居所。現在則將目光轉向全球,四處尋找罕見的居住空間。主要作品包括攝影集《出租屋宇宙》《秘寶館》,詩集《夜露死苦現代詩》,以及《東京風格》《獨居老人STYLE》《圈外編輯》等。
雜志上的生活和真實的生活是不一樣的
北青報:《東京風格》里您拍了一百多個在東京生活的年輕人的房間,里面一個都沒有完美刻意的家居設計。您之前有提到過“雜志上的生活”和“日本人真實的生活”是不一樣的,您是什么時候發現這一點的?
都筑響一:在互聯網盛行之前,我個人就感受到“雜志上的生活”和“日本人真實的生活”這兩者的不同。我們經常會在家居雜志上看到很精致的日式生活,表現傳統“和風”極致之美的寫真集、將非凡現代建筑盡收其中的大開本作品集、風格一目了然的室內裝飾雜志……書店里密密麻麻地擺放著讓人目不暇接的“日本空間”印刷品。
雜志里的人有非常大的房子、非常貴的沙發,在家吃飯用精致的器皿和酒杯。
可是,從中感覺不到絲毫的生活氣息。因為雜志里面記錄的并非人們生活的場所,而是建筑師和攝影師的作品,或是巧妙的商品展示。進一步說,沒人會住得像那些照片一樣。實際上這樣的生活是少數派,我有時候會想,為什么我們非得要大的房子、買那么貴的沙發?為什么在家里吃飯要配精致的器皿和酒杯?明明我們是多數派,為什么一定要學那些少數派?
也許中國也是這樣,比如說我們在書上、雜志上看到一些中國人的家,比如北京有很多漂亮的胡同,或者雜志上有很多奢華的家,但我想,現實中并不是所有的生活都是這樣的。
還有一點,很多年輕人相信了被媒體美化的東京,相信那樣才是自己該有的生活。但是這樣的美化風格會給那些中小城市的年輕人一種自卑感,而這個自卑感是來自虛擬而被美化的東西。我在拍攝《東京風格》的過程中,希望能讓讀者穿透這些被虛構的東西,看到現實。
北青報:您從什么時候開始拍攝普通人有趣的家和他們愜意的生活?
都筑響一:上世紀90年代,我和一些日本年輕人一起吃飯聊天,他們會邀請我到自己的家里喝酒。這些地方真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整體讓人感到很舒適,東西很多,有的很亂,但是都給人別有洞天的感覺。我開始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題材。
我認為相比起被虛構的生活,這些年輕人的生活方式更加健全。別人忍受昂貴的房價和極為擁擠的通勤電車時,他們選了一個便宜的小房間,房租沒給他們太大壓力,每周幾天騎車去打打工,用剩余的時間做屬于自己的事。
《東京風格》里我拍我想要拍的,并非建筑師或室內設計師規劃出來的“理想生活”范本,而是那些生活在東京,手上沒什么錢卻想做點自己喜歡的事情的年輕人的家居生活。說到底,無論修建多么恢宏的宅邸,一個人睡覺時也只需要兩平方米左右的空間,再怎么敞開肚子,也吃不下十人份的飯菜。房子雖然越大越好,但為了昂貴租金和銀行貸款而拼命工作,倒不如被自己喜歡的東西包圍,過著悠閑的生活。
隨處可見、數量眾多才能稱為風格
北青報:提到風格,今天的人們經常會把風格和時尚潮流、精致生活、個人身份聯系在一起。您怎么理解風格?
都筑響一:隨處可見、數量眾多的才能稱為風格,要是身邊完全看不到,則無法稱之為風格。我覺得不要再用媒體流傳的美麗日本空間的印象,去欺騙一無所知的外國人了。
《東京風格》這本書就是想告訴人們,我們實際居住并生活的真正“東京風格”究竟是什么模樣。人們可以對空間之狹小抱以同情,也可以對物品之雜亂發出哂笑,但這些就是現實。并且,這種現實并不會令我們不適。被爐上放著橘子和遙控器,坐墊旁邊堆著書山,垃圾桶正好位于不用起身就能把紙巾揉成一團扔進去的位置……這種“座艙式”的生活空間,才是我們摯愛的愜意之所。
北青報:這樣的小房間,時尚雜志從來不屑記錄,但您一口氣拍了一百多個。
都筑響一:我覺得他如果只是采訪十間左右的房間的話,可能只是一個有趣的題材,結束了就不了了之。但是,如果你采訪拍攝了一百間房屋的話,就會傳遞出不一樣的信息。
北青報:動身去拍日本普通人的家,做了什么準備?這個過程中,人選、房間需要篩選嗎?你們在這個過程中會交談什么嗎?
都筑響一:因為這個項目是互聯網之前的那個時代開始的,所以采訪都是口口相傳的。我去找朋友的房子,然后朋友的朋友,甚至是朋友的鄰居。很多情況都是第一次見面我突然說要去拍攝,這樣對方也沒有時間刻意把房間進行收拾。我呢,也沒有什么太深層的準備,大概會問一問房主的興趣愛好和房租一類的問題。
北青報:《東京風格》的序言里,您提到這種狹小空間的愜意生活術,說不定反而是種極有遠見的技能。您覺得這種遠見是什么呢?
都筑響一:在書中呈現了很多人在為了房子和車子拼命打拼的狀態,但是尚未擁有房子和車子的狀態,并沒有影響他們好好享受現在的生活。我更想說的是,人生并不是一定要追求這些東西。因為人生可以有很多種選擇,我們也許可以過得輕松許多、快樂許多。
應該找到自己摯愛的愜意居所和生活方式
北青報:這本書首版在1992年,快30年過去了,日本普通人的生活還是這樣的嗎?您覺得這本書還能提供給今天的讀者什么啟發呢?
都筑響一:這本書確實是在四分之一個世紀之前制作的,雖然整體來說這二十多年的確有很多變化發生,但我感覺日本家居生活整體的狀態并沒有太大的變化。
也就是說媒體、雜志還是會呈現出比現實更好看的東西,然后宣傳說必須過上這樣像樣的生活,穿這樣的衣服,用這樣的電腦。當我們回到現實看到自己家里好像什么都沒有,就有一種低人一等的失落感。我個人覺得商業廣告和媒體其實是一個循環。我覺得這個啟發也許是,我們應該找到自己摯愛的愜意居所和生活方式。
比如說你現在使用的智能手機,可能是兩年前的款,突然你看到了新的智能手機的廣告,廣告告訴你,現在立刻應該買新款手機。很多人會開始在想,如果我不買,是不是就落后于這個時代了?然后就買了新手機。但是其實你再自己觀察一下你周圍的人,可能都在用三四年前的手機也沒有什么影響。其實仔細想想這些并不難,但是許多商業媒體或者廣告不去報道這些,只是告訴你應該擁有更新的產品才是對的。
我們試著想一想,中國的年輕人也不都是追求時尚的。有大部分年輕人,可能并沒有在追求時尚,但這是這些媒體或者是報刊卻沒有呈現這一面。
北青報:拍完了東京的家,最近您在中國也拍了一些上海的家。
都筑響一:2019年夏天,我在上海進行了三天的拍攝。其實這不是我第一次拍攝中國人的家。大約十年前,我在日本的雜志上開始做一個叫《上海風格》的連載,為此經常跑來上海,認識了不少生活在上海的年輕人。他們有中國人、歐洲人、日本人,放著新房子不去住,偏偏要去租上海的“老洋房”住。我覺得這個事情很有意思。
最近又有了這樣的機會,如今的變化真是讓人吃驚。十年前我剛來中國的時候,馬路上還是自行車比汽車多。不過,上海還留存有很多富有時代特色的老房子,有很多喜歡這種時代感的人們愿意選擇這樣的地方居住,這讓我覺得很欣慰。
這次拍攝前我有一個疑問,上海年輕人會不會也像東京年輕人一樣有同樣的問題?在這次實際的拍攝中,我看到年輕人住的房間可能比當時東京的年輕人住的更小,房租和東京差不多甚至更貴,我能真實感受到這里人們的壓力。
北青報:在你看來,人們有沒有因為這樣的壓力活得不舒展?
都筑響一:這倒是沒有。我感覺到大家愉快的一面比較多。和東京不同的情況是,中國比較多的情況是幾個人分享一個房間,可能東京沒有那么多合租的情況。我覺得大家分享一套房間的技巧和現狀很有意思。
我一直在采訪住在小房子里的生活
北青報:我想到一個問題,自媒體時代或者社交媒體時代,會不會更加放大那種“想象出來的生活”。拍攝這種普通的生活,的確是提供了一種生活的選項,可能并不會讓人心生向往。和那些光鮮的媒體競爭,您會不會有無力感呢?
都筑響一:你說的無力感我也會有的。但是我后來想到,可以試著做一些在網絡上傳播的雜志。在網絡的世界里給大家呈現出各種各樣的東西,對我來說是一個快樂的狀態。
北青報:說到網絡,在此前的訪談里,您曾講過自己的報道、搜集工作并沒有非常依靠互聯網,甚至是去網絡化的。您沿著國道開車,自己發掘大都市東京之外的日本,做出了《ROADSIDE JAPAN 珍日本紀行》,所發現的景觀,幾乎都是當地人習以為常不覺得多有意思的家鄉;新星出版社最近也出版您的《東京右半分》中文版,里面介紹的不是眾所周知的新宿、澀谷這樣的東京時尚地標,而是您喜歡的隅田川右岸的墨田、臺東、江東的下町風俗博物館、嘻哈服飾店、昭和歌舞廳、“死金”畫廊、摔角擂臺、變裝工作室、手語酒廊、“曼谷村”……這些都是您自己去找到的地方,網絡上的旅行指南很少涉及的。
都筑響一:首先,在網絡上發現的有趣東西,肯定是有人已經挖掘過了,報道過了,我就不會再去做了。我的習慣是在自己的親身生活中發現了有趣的事情之后,到網上搜索一下,我要確認一下是不是有人已經發現了這件趣事。如果還沒有人做,我才會去做。但這并不是說要刻意去找那些“誰都沒有做過”的獵奇事物。我一直在采訪住在小房子里的生活,這種其實是很多人都在做,只是一般媒體不會報道的事情。
至于網絡,為快速理解某件事情的整體情況,當然用網絡最方便。但你寫作的時候用它太多,就被拉進網絡上的世界,你會以為網絡上寫的就是這個社會的所有。但你得記住,網絡世界是擅長用網絡的人來構建的,而這個社會上還有很多人不怎么在網上表態。
北青報:你會在意網絡上對您和您作品的評價嗎?
都筑響一:網絡上對我的評論如何,有多少人關注我或點贊,我不管了。剛開始我還有點在乎,但仔細想想,我采訪的居酒屋女主人們、獨居的老人、秘寶館的主人,他們壓根都不在乎別人怎么看待自己,就專心做自己想要的事。我是托他們的福而幸好有料寫成稿子而已,他們都不在乎,更何況我呢?
北青報:可以說您其實是對網絡有警惕心嗎?
都筑響一:看怎么分析這個問題。一方面,我對網絡可能沒有那么多的警戒,畢竟我的電子雜志主要也是網絡上展示給訂閱讀者的。但是我對社交媒體有一些警戒心,就像我剛才說的,因為社交媒體看似把你的朋友圈擴大了,其實是在某種意義上把你引向一個狹窄的方向。為什么這么說呢?因為你會不停地關注到跟你志同道合或者想法一樣的人,可能關注的人數在不斷地增加,朋友圈看起來在擴大,但其實都是一些同質性的人,大家的想法都是一樣的。網絡比過去確實發達,但只用它,你對世界的眼界會越來越窄小。
在網絡時代發現正在消失的普通文化
北青報:您曾說自己致力于發現“正在或已經消失的普通文化”。請問什么是普通文化?
都筑響一:正在消失的普通文化,并不是政府可能會助力扶持的那些傳統文化,比如中國的京劇、日本的能劇一類。我致力于想要呈現的,是相對更大眾一些的文化,一般人可能覺得沒那么高雅、可能有點普通的東西。
我覺得做記者應該在兩方面努力,一個是呈現出大家平常看不見的東西,比如說去趟北極之類的,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有領略北極風光的機會嘛;另外一面就是展現平常人們太習以為常,所以不能真正感受到的東西。
像是《東京風格》里這種住在小房子但生活一樣很精彩的現象并非少數,雖然不能說是主流,其實是大規模存在的真實現狀。但不知為何大型媒體卻不會報道。我就是把這樣的事情寫成報道、做成書。
重要的是強烈的好奇心、強大的能量,以及“相信的事情就百折不撓”的持續度,只有“一直堅持做下去”,才能開發出其他人所沒有的眼光。
北青報:您之前曾說世界上只有兩種工作,第一種是“沒意思,但薪水還可以”的,第二種是“很有意思,但錢很少”。您說自己會選擇第二種,而“好玩又能賺大錢”的工作是不存在的。您怎么權衡這兩種選擇呢?
都筑響一:我自己拍照片,也認識一些拍照片的年輕朋友,大家拍的照片都很有趣。總是有人對我們說:“希望將來你的作品大賣!”但是這些年輕人卻并不想努力使自己成為能夠大賣的攝影師。原因之一,一旦成為大賣照片的人,就會有各種雜志、各種工作找到他,要求他必須按別人的想法拍這個拍那個,做很多不愿意做的事。
過去,作為攝影師想發表出名的機會相對比較少,現在因為網絡有各種各樣可以展示自我的空間,所以專業和業余之間也不存在什么本質的差異。關鍵是一定在喜歡的地方拍喜歡的照片啊,這才是我們要過的生活。
文/本報記者 張知依
特約現場翻譯/陳欣
攝影/都筑響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