獲獎設計師柯恩背后的家族文脈(下)
柯恩:通過設計,讓古典文脈越來越近
多年前從重慶出發到上海創業的青年設計師柯恩,近日以雍熙二合一香插、NUSCENTS彩妝生活館品牌及空間設計產品兩款作品,雙雙榮獲2020德國設計獎二等獎。從建筑設計師貝聿銘到日常用品設計師比如無印良品的原研哉,我們可以看到:設計的最高境界即文化含量;設計師最后拼的,其實是文脈資源。
回望柯恩的文脈資源,可謂得天獨厚:出生于重慶著名的柯氏文化家族,祖父是民國政商和詩界名士,父母均為著名詩人和作家,伯父中還有一個歌劇院長、一位“中國工藝美術大師”。家族前輩的文化熏陶,對他今天的成就功不可沒。我們用兩期專欄,打望并梳理柯恩及其家族文脈的故事:地偏西南的重慶,其民間文化資源,也可以成為當代原創設計的強勁動力。
1.青蛙
柯恩在南桐礦區讀完小學,隨父母遷往重慶,初中畢業,一心畫畫,就去讀的職業美術高中。高考時,他的分數本來可以上川大,結果分到樂山師范學院。媽媽說起來至今還有點內疚,“分數比他低的同學都上了川大,就是因為我們生怕有閃失,叫他第一志愿填了個師范,而且還填了個‘服從調配’,結果,只要第一志愿填了師范的,先就全部被師范錄走了。可能這一下就改變了他的命運。”
但柯恩的心情還是比較寧靜。“樂山師范那個地方還可以,丘陵地帶,山清水秀。靠江那邊,望得到大佛。從人生的旅程來說,這種風景和經歷都很難得。畢業時,我們是最后一批國家包分配的,拿了一張畢業通知單回重慶到人事局報到,就可以留在渝北區,分一個正式工作。有可能像父母那樣在文化館工作,當個美工,或者去小學教美術。但我把通知單甩了,我到上海去,在大哥的公司打工,學設計。”
在此之前,在重慶,他在少年時代,就見證了八叔柯愈勄從一個業余木雕愛好者,成為“渝派黃楊木雕開創者”的歷程,后來榮獲“中國工藝美術大師”稱號。“1987年我們搬到江北縣兩路鎮,八叔夏天就帶著家人來耍。當時縣城出去到處都是荷塘,成片連片的荷葉,蛙鳴呀知了呀蜻蜒呀,完全原生態。他說荷塘里面的青蛙,好有活力呀!八叔是袁家崗重慶醫學院衛校的解剖學教師,當知青下鄉學會木工。當時他40多歲,就萌生了一個靈感,他說:我前半生在衛校給學生示范,用手術刀解剖了很多青蛙,我后半生要用我的雕刀,讓那些青蛙復活。他就抓了一些青蛙回去,從此開雕黃楊木雕的青蛙。”
一年后暑假,柯恩去八叔家玩,也想去看看他把那些青蛙復活得怎么樣?“他當時住在白象街,下面是望龍門纜車,頭上是長江索道,后面是長江。八叔桌上堆滿各種長長短短的刀具,陽臺塞滿木頭、樹根,只有一個落腳點,可以進去收一下晾曬的衣服。我看見八叔下班后就坐在桌邊,雕他的青蛙。”
20世紀90年代,八叔就積累了很高的知名度。“搞我們這一行,10年的積累是必須的。那些年我感覺八叔的技藝,每年都在疊加。他雕的青蛙,就像齊白石畫的蝦一樣,成了他的絕活,也成了重慶的一張名片。他的金屬刻刀雕出來的東西,有魂有肉,活靈活現,看不出人工的痕跡。開始是單個的青蛙,后來加上背景,在藕節、竹結上,在枯萎的荷葉上。”
八叔讓柯恩震驚的,既有高超的雕工技藝,還有雕成之后打磨潤色的笨辦法。“他的黃楊木雕最后的色澤和光感,不打蠟,也不上漆,都是靠雙手盤出來的。我看到他一直不斷地把作品拿在手上‘盤’(金銀銅木玉器表面處理行話,指手感摩挲把玩),空了就盤。青蛙的脊背這種結構,本來就很圓潤,盤起來要容易一些;竹葉之間,縫隙小,他還用小指頭去盤。古代好的把玩件,就是這么弄的,特別是明式的木雕玉雕件,都是靠打磨和盤,靠油漆會把紅木的味道破壞掉。他最后能評上中國工藝美術大師,我覺得是因為他把很多失傳的東西,通過靈感和實踐還原出來。這種真正的匠人精神,對我觸動很大,我搞設計,也要這樣。”
2.中式
柯恩從樂山大佛下的青青校園,投奔后來從新疆到上海讀大學、畢業后已站穩腳根的大哥。初到外灘,一看到美國香煙萬寶路的巨型廣告牌,他就想起當年在重慶礦區小城,兄弟共讀父親那本《荒野的呼喚》的情景。“看到這個廣告上的牛仔形像,有小時候父母給我們打下的文學底子,我就很容易理解它要表達的那種西部開拓精神,很man很男子漢那種調性。它傳達出來的品牌基調,我一眼就明白了,就是‘荒野的呼喚’。所以一個品牌的故事,和一部經典的小說、一幅精美的畫作,它的故事原理跟文學創作是完全相通的。”
柯氏三兄弟現在或多或少都能寫一手漂亮的詩文,就是來自父母的影響。柯恩在整理自己的設計作品集《柯恩的設計報告》,就感到文學營養那種初口奶式的價值。“作品集里面穿插一些我對設計的看法,對工藝的解說,文字功夫都是從長輩那里傳下來的,文字讓你有組織和邏輯能力,中國幾千年來,是文字讓知識分子有邏輯。數學和物理是近代才有的,之前全靠文字。從小在中西方文化的書香環境中長大,也使我在做品牌設計時得心應手。對外來新品牌的理解,比如可樂的歷史和其主導中國市場的策略,對我來說也沒有任何障礙。”
跟西方和日本的設計師相比,中國的設計還是差距很大。“跟世博會、奧運會那種跟政府和機構的大型活動有關的設計,我們在世界上還行;但真正深入到骨髓的跟衣食住行快消品有關的設計師,還比較欠缺。日本就不存在這個問題,在各方面都有很棒的設計師,大師層出不窮,就把日式固有的文化傳統推向了國際化。”
所以,精致的日常器皿設計,就成了柯恩的一個方向。“我做香插,也是為了讓中國設計的文化積淀能夠走出去。在設計中感到父輩文化的影響,在材質包裝、紋理肌理、細節工藝上,八叔那種中國工藝美術大師的匠心和風范,都是我的一個標高。比如一個歐美彩妝品牌體驗館,第一家店開在成都。為了要體現成都的中式人文情懷,我們先‘盤’過熊貓呀小吃呀錦里呀這些,但最后還是鎖定杜甫草堂,用杜甫的一首詩‘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春夜喜雨》),用新中式的東方人文氣質,融合了彩妝的歐美調性。”
2002年,父親看到柯恩像大哥那樣成長為一名平面設計師,還專門寫了一首《平面設計》的詩送給他:“在你設計圖案的同時/你,也在設計自己”。“現在,這已經成了爸爸的遺詩了。是的,我們也一直在設計自己,我們這個行業最好的設計,就是文化和商業的完美結合。最初,我和大哥都是重慶很遠的山區小孩,一路走到上海。我們想和國際設計團隊有一個互動,把中國的設計推向世界。現在香港和臺灣設計師在這方面做了很多工作,大陸這邊還很欠缺。希望更多的人,通過設計把中國文脈傳播出去。”
3.文脈
1995年,柯恩在協助父母整理祖父柯堯放詩文遺著《容庵叢稿》時,才多少摸到了家族文脈的根。逝世于1965年的柯堯放,重慶壁山人,著名詩人、書法家、收藏家。先后曾任重慶市商會秘書長、重慶市參議會秘書長、重慶市工商聯秘書長、重慶市政協副秘書長,還是抗戰時飲河詩社的重要成員。
但柯恩沒見過爺爺,只在白象街老家見過曾任江北區保健站站長的婆婆劉曼青。“婆婆很大氣,調解鄰里糾紛,是一把好手。我記得隔壁有個人來找她的時候,是有負面情緒的,但走的時候是笑著走的。后來我在上海聽說海派文化有容乃大,其實婆婆就是這種。對我們孫輩也很包容,街上來了一個賣花生的貨郎,她拿了整整一塊錢讓我去買零食吃。聽說李可染送過爺爺的畫,畫的是一個涼亭下面以文會友的場景,旁邊還有個小荷塘,還題了詩的。”
從《容庵叢稿》的祖父自述中,柯恩就像在聽一個傳奇。“1949年前后,爺爺聯合工商界的人士,保家護土,為把重慶的工業和商業保留下來,做了很多事,讓我蠻感動。平時我們只是在電影和影視作品里面看到一些英雄,但身邊和家族里面就有人參加過這些事情,你的感受就不太一樣,而且還是以文化人和商界人士的角度參與歷史,又不一樣,給我樹立了一個光輝的榜樣,不管我們走多遠,我們中國人的家國情懷,始終都很濃。”
《容庵叢稿》典雅的蝠紋書封,還是柯恩設計的。“是我用小工藝筆一筆一筆畫出來的,這也是我和爺爺的一種交流吧。爺爺的書法、古典詩詞和收藏品,都很棒。1965年逝世后,家里照他遺囑,把123件珍貴書畫全部捐給重慶博物館了,國家給了400元獎金。里面就有我小時候聽說的李可染送給爺爺的畫。”
重慶博物館1965年6月18日蓋章出具的《柯堯放先生捐贈文物清冊》,作為《容庵叢稿》附錄,標明了那123件(有的一件還下含幾件)文物的細目,包括李可染《竹林七賢圖》、董其昌字卷、龔晴皋對聯、船山字條、林則徐字聯、徐悲鴻畫雞、趙熙字屏、晉良指畫芭蕉、翁方綱行書,還有青銅器、陶瓷器、古硯、玉器、刀幣、古瓷、印章等等。“‘洗硯閑撫黑女志,添薪自煮黃山茶’,這是爺爺的兩句詩,我很喜歡。作為一個收藏家,他既收藏了123件珍貴書畫,更收藏了一個在時空上,與我們這一代人越來越遠的古典文脈。雖然越來越遠,但我要通過我的設計,讓古典文脈離我們越來越近。”
文/本報記者 馬拉 圖/柯恩
馬拉
馬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