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是槐樹開花的時節,然而,我站在村前那口池塘的塘堰上,望著那一片杉木林,心中頓生一股無名的惆悵來。
這里原先是一片槐樹林,每到春天槐樹開花時候,整座山嶺都呈現出一片金黃金黃的色彩,至于那片槐樹林是天然的還是人工栽種的,兒時的我不得而知。
那片槐樹林是我們兒時的樂園,但槐樹開花的時候是沒法玩的,那時地上長滿了嫩草,也很潮濕,風一吹,頭發、手掌、衣服都沾滿了花粉,回家后,弄不好還會招至家長的一頓巴掌。最好玩的時候是在夏天,尤其是暑假,那時地下干燥,小草也被我們踩得干干凈凈,就是在地上打滾,起來后拍拍屁股,照樣看不到灰塵。
我們最喜歡玩的項目當然是比賽爬樹了,槐樹一般都長得很直,當然,小槐樹我們是不敢爬的,小樹渾身長滿了刺,刺人。隨著地上小女孩的一聲“開始”,我們三五個小伙伴馬上就往上爬,如果再聽到一聲“下來”,又馬上沿著樹干快速下滑,往往是爬得最慢的那個人最先滑到地面。發令的小女孩還經常變著花樣讓我們比賽,為了不在女孩子面前失面子,我們都很買力。有時為定輸贏,常常爭得面紅耳赤。
那棵老槐樹是我們爬得最多的,以至于它的皮都被我們磨得油光滑溜,不僅因為它生長的年限不詳,更因為它與周圍的槐樹不同,它不像其他槐樹那樣筆直生長,它在中間處開了一個枝椏,枝椏較粗,能夠承受得住我們三五小伙伴一起吊在枝椏上蕩秋千。
在老槐樹上另一個好玩的項目就是騎在牛背上當將軍。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這棵老槐樹成了村里人系牛的牛樁,往往是做完農活的莊稼人將牛一系在老槐樹上,我們幾個小伙伴就輪番騎上了牛背。這時候的牛都很溫順,只要我們喊一聲“哞”,它就蹲下來讓我們騎上去,然后我們就讓它圍著槐樹打轉,騎在牛背上,儼然一名騎在馬背上的將軍。
老槐樹的樹枝上有一個很大的喜鵲窩,每每望著喜鵲窩,心中便生出一種無名的遐思來,終于有一天,有個小伙伴能爬到樹枝的頂端去掏喜鵲窩了,急得喜鵲在頭頂上不停地盤旋、叫喊,好在鵲巢的口開在上面,無論他怎么掏還是夠不著,只好作罷。后來,我們提議用彈弓打,說干就干,我們馬上回家去做彈弓,看誰做的彈弓打得最遠,打得最高,可不管我們怎么使勁,還是打不到鵲巢。掃興而歸。
在槐樹林的日子里,我們送走了一個個白天,迎來了一個個夜晚。山村的夜晚很靜,靜得讓人沉悶,靜得讓人害怕。
有一階段,每到深夜,從隔壁大伯家中傳來哭聲,那是槐花姐的哭聲,刺耳的哭聲劃破夜空,在這座小山村里回蕩,令人毛骨悚然。于是,我便緊緊摟著奶奶的脖子,久久睡不著。那時候,我對男女之間的事情還不懂,只聽奶奶不停地嘮叨:“真是前世遭的孽啊,家里為她訂的親看不上,非要自己找一個窮小子。”后來,我才陸陸續續地弄明白,槐花姐在讀高中的時候,跟同班的一位小伙子好上了。家里人認定這是大逆不道,給她訂了一門親事,對方彩禮也交了,可槐花姐死活不同意。大伯在我們村子里是一個有頭有臉的人,在兒女的終生大事上可不能遷就子女,為此,他和大哥二人操起了家法,聽說還打斷了幾根棍子,打得槐花姐皮開肉綻,可槐花姐還是不答應。白天我見到她的時候,她就像沒事的人一樣,繼續下地干活。終于有一天,天剛亮就聽到有人驚呼,隨之整個山村都被驚醒了:槐花姐吊死在了那棵老槐樹上。
人們把槐花姐從老槐樹上放下來的時候,大伯母哭得死去活來,大伯始終沒有皺一下眉頭。送槐花姐上山時,她的那位男同學來過,被大伯操起扁擔趕走了。
那片槐樹林和那棵老槐樹我們再也不敢去了。槐花開了又落,落了又開。我也經歷了求學、工作、結婚生子這一過程,對村前的那片槐林早就忘得一干二凈,至于那片槐樹林是什么時候被砍的,也懶得過問了。
二十年后的一天,媽媽來電告訴我,大伯去世了,要我回去送送他。不知怎的,一直聽話的我居然以工作忙為由拒絕了媽媽的這一合理的要求。后來從媽媽的口中得知,大伯走得很安詳,他的喪事辦得很體面,周圍村里的人都來為他送行,場面還真是少有呢。
我心里一陣悲哀。
又到了槐樹開花的時候,然而,山嶺上除了杉樹之外,再也看不到槐樹的影子,我盯著這片杉林,慢慢地,杉樹變成了槐樹,槐樹開花了,仿佛一片金黃色的槐花開在了眼前,總也抹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