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千年前_蘇軾曾在黃州城的赤壁懷古_遙想三國時期的“千古風流人物”_無限感慨中_揮筆寫就流傳百世的名篇。如今我們回看歷史_蘇軾也成了他自己口中所說的“千古風流人物”_且被喜愛的程度絲毫不曾因漫長時間的流逝而減弱_反而日益得到更多人的青睞與推崇。9月1日在故宮開展的“蘇軾主題書畫特展”_讓這位詩書畫全才再次成為文化熱門_正如他在世時一直是北宋文壇的焦點。
本次特展規模可觀_分四部分_“勝事傳說夸朋友”、“蘇子作詩如見畫”、“我書意造本無法”、“人間有味是清歡”。從題目可以得知_本次展覽有意涵蓋蘇軾的詩畫、書法、交友、生活等各方面_讓觀眾相對全面地了解蘇軾。而另一條可以進入蘇軾精神核心的途徑_自然是品讀其詩詞_用開放、敏感的姿態經驗其留存在文字中的情感與思緒。
本期周末讀詩_我們與你分享蘇軾的兩首名篇_《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和《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_看蘇軾對親情和思念之情的極致演繹。
撰文_|_三書
公元1076年_丙辰中秋_我國密州的月亮很美_由于詩人蘇軾的演奏_她比任何別的時候都要美。那晚_蘇軾歡飲達旦_大醉而舞_作詞一首_兼懷其弟子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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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調歌頭》
明月幾時有_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_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_又恐瓊樓玉宇_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_何似在人間。_
轉朱閣_低綺戶_照無眠。不應有恨_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_月有陰晴圓缺_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_千里共嬋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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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平帖》卷首蘇軾像
看見日常的奇跡
明月幾時有?
如果有人仰望明月_從不發此一問_那么這個人就缺乏詩人的特質。即使天天看見月亮_但每次凝望仍然充滿好奇_甚至越看越覺得不可思議_這樣的人面對山河大地日月星辰_面對每天圍繞自己的日常_乃至一草一木一沙一石_也會驚覺是個奇跡。我想這就是詩意。
蘇軾不是第一個問月的詩人_李白在《把酒問月》中已經問過_“青天有月來幾時_我今停杯一問之”_但李白也不是第一個。在他們之前_已經有屈原的《天問》_已經有莊子的“天其運乎?地其處乎?日月其爭于所乎?”所有過去、現在、未來的詩人們_有名無名的詩人們_都無不在問。
今天_有人會說科學研究已經測知了月球的年齡_而且“我欲乘風歸去”也不再是夢_人類已經可以登月了。還有人讀古詩十九首_對于“盈盈一水間_脈脈不得語”_也提出科學證據作為反駁_聲稱牽牛織女二星宿相去并不是一條清淺的河漢_事實上她們相隔幾億光年_時空上無窮遠_因此絕不可能相見。
這些證據看似言之鑿鑿_但我們不要忘了想象力比科學更重要。而即使是科學研究_問題的提出和深入_也離不開想象力_離不開詩意。詩和神話靠的想象力_科學證據今天正確明天可能就成謬誤_但想象力卻沒有正誤真偽_而且能夠千變萬化不可窮盡。地球引力和夢中的眼淚_對于我們的心靈體驗_何者更為真實呢?
有了詩的想象力_登月不用宇宙飛船_撬起地球也無需一個支點_一念之間即能斗轉星移滄海桑田。你可以用一個詞移動一座山_用幾行詩令宇宙的風景為之一變。
本次特展展出作品_蘇軾《治平帖》(局部)
今夕是何年?
時間是一個亙古之謎。我們不必在天上復制一個人間_但不妨問問月亮_今夕是何年?
仰望星空越久_我們內心的天問就會越多。一個問題帶來另一個問題_直至連這個提問的“我”都變得十分可疑。詩歌是比科學更古老的追問_而被我們稱為“現實”的東西_其實是在追問中不斷坍塌和重建的。
蘇軾開口即發兩問_明月幾時有?今夕是何年?這兩問都是關于時間。古人常說_自有宇宙便有此山。凡人以自己短暫無常的一生來觀照_山的穩定即是永恒。然而那只是凡人的時間和山的時間。明月幾時有_問的是宇宙的時間。今夕是何年_問的是月亮的時間。宇宙萬物的時間不一樣嗎?
《莊子·逍遙游》認為時間有小大之別_且小年不知大年_“朝菌不知晦朔_蟪蛄不知春秋_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靈者_以五百歲為春_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_以八千歲為春_八千歲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_眾人匹之_不亦悲乎?”蕓蕓眾生以為活了幾百歲的彭祖就是長壽_殊不知還有更大的生命_不知時間可以其小無內其大無外。
今晚月亮上是什么時間?這個問題是無解的_即使登上月球也不會有答案。因為時間無量無相_她取決于很多因素_包括我們的感覺。所謂年、月、日_不過是人類為了方便_而對時間加以粗暴的簡化。習慣成自然的我們_于是把時間當成某種客觀線性的存在_用心想想就會知道_時間并不在鐘表和日歷上_那只是我們長久以來的錯覺。千年可以一瞬_一瞬也可千年。一滴水_一粒沙_一陣風_一個夢_都是不同的時間_甚至我們的頭和腳也有各自的時間。
既如此_我們又如何能度知月亮上的時間呢?詩人的追問_并不為了一個答案。為追問而追問_問即是答_以不答答之。
本次特展展出作品_蘇軾《題王詵詩詞貼》
作者已死
以上的討論_或許并非蘇軾當時的本意。“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_今夕是何年?”這幾句明顯是他對月飲酒時的即興發問_但也不能說他沒有那樣的直覺_因為即興本身很可能來自深邃的潛意識。
無論如何_作者已死。就算作者還在世_文本一旦寫成_便獲得了其獨立的生命。文本自身構成一個世界_向我們敞開眾多的門。不管作者怎么想_前人怎么闡釋_文本始終等待現在的人進入_也期待我們賦予她新的生命和意義。
作為今人_我們閱讀古典_不為戀舊_更無需復古_古詩也不希望自己變成僵尸。古典想要活在我們身上_需要聽見心跳和呼吸_期待新的眼淚和意義。
對明月的癡望_對時間之謎的遐想_發酵于美酒的迷醉與芬芳_使詩人體驗到一種輕盈的飛翔_于是有了“起舞弄清影_何似在人間”。
飛了一會兒_詞的下片_還是回到人間。“人有悲歡離合_月有陰晴圓缺_此事古難全”_這幾句是純人間的視角_以月的圓缺觀照人的離合。下片是懷念弟弟子由的詩_是有感而發的方便說法_達者蘇軾并非不懂月亮的本質是“盈虛者如彼_而卒莫消長也”
(《赤壁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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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次特展展出作品_宋人赤壁圖頁
“但愿人長久_千里共嬋娟”_最后這兩句_差不多已成為我們的口頭禪。若真能從心里感覺到千里共明月_便能感悟人與人之間沒有分別_也就會被這兩句詩深深感動。
眾所周知_蘇軾與其弟蘇轍感情很深。二人相差兩歲_自幼一起讀書_長大一起游歷_一起進京考科舉_又一起中了進士。而后二人各在仕途漂泊轉徙_聚少離多_然感情上從未疏遠_死后同葬一處。他們身為兄弟_平生互贈詩詞_互稱“師友”。如此善緣_著實令人艷羨。
蘇軾此夜在密州賞月_想的也是子由。有趣的是_《水調歌頭》流傳之后_卻將子由撇在一邊_而成為中秋望月懷人的經典。特別對于現代人_兄弟情誼很少表白得如此纏綿_而“轉朱閣_低綺戶_照無眠”_以及“千里共嬋娟”_這樣的文字在氣質上也未免過于女性的柔美_而少了男子的陽剛。
冥想也好_漫興也行_懷人也罷_都是這首詞向我們敞開的門。不論從哪道門進去_在想象力的感召下_我們都會遇見一個別有洞天。
本次特展展出作品_朱之蕃《臨李公麟蘇軾像軸》(局部)
要過多久才能寫一首悼亡詩?
這似乎不是個問題_但真實的經驗告訴我們_當至親至愛死去_人往往寫不出詩。而且在相當長一段時間之內_人的狀態將陷入失語。
蘇軾在結發妻子王弗死后十年_因為夢中相見_才為她寫出了一首悼亡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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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十年生死兩茫茫_不思量_自難忘。千里孤墳_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_塵滿面_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_小軒窗_正梳妝。相顧無言_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_明月夜_短松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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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詩經》的“葛生”、“素冠”起_悼亡詩作為漢語詩歌的一個類型_歷來有大量的詩作。例如歷代廣為稱頌的_西晉潘岳的《悼亡詩三首》。潘詩寫于妻亡一周年之后_三首皆洋洋灑灑十數韻_其情雖真_讀起來卻不太感人。例如第一首的前半部分_
“荏苒冬春謝_寒暑忽流易。之子歸窮泉_重壤永幽隔。私懷誰克從_淹留亦何益。僶俛恭朝命_回心反初役。望廬思其人_入室想所歷。幃屏無髣髴_翰墨有馀跡。流芳未及歇_遺掛猶在壁。”
對于最愛的人_我們往往不知怎么表白_任何贊美說出來反而變成限制_聽起來也似乎不夠真誠了。而失去至愛之痛_任何語言都無法表達。潘岳的悼亡詩_說了很多話_在今天聽起來像套話_沒有多少新意_也就不能不讓人感到麻木。或許就是因為話說得太多_才沖淡了“真”。或許因為情還不夠深_話才能說那么多。也或許_作者與讀者、古人與今人之間的隔閡_只是個詩歌表達方式和審美的差異。
同樣備受推崇的_還有唐代元稹的《遣悲懷三首》_同樣是悼念亡妻。試讀第三首_
“閑坐悲君亦自悲_百年都是幾多時。
鄧攸無子尋知命_潘岳悼亡猶費詞。
同穴窅冥何所望_他生緣會更難期。
惟將終夜長開眼_報答平生未展眉。”
與潘詩相比_此詩沒有“費詞”_也不做鋪墊渲染_一句一句砍在心上。疑點首先起于元詩的寫作時間_較為可信的是寫于其妻韋叢下葬的當天。而元稹則因新任監察御史分務外地無法脫身_本人并未到場。三首悲懷雖抒發得真切_愛是不是就像他說的“曾經滄海難為水_除卻巫山不是云”呢?從元稹的情史來看_答案是否定的。情多_但并不深_故能輕易表達出來。對于中唐兩大詩人元稹和白居易_蘇軾的評價是“元輕白俗”_然也。
再來看蘇軾的悼亡詩
(詞)
_不俗套_不費詞_更不咬牙切齒。語氣愈平靜_讀之愈覺沉痛。題為“記夢”_并不從夢寫起。因為這個夢_他才從忍了十年的失語中驚醒。
醒時最強烈的心情是“十年生死兩茫茫”。根據詩義推測_這應是他十年來第一次夢見亡妻。并非不想_想不一定就能夢見。往往越想夢見_越是不能夢見。而此人卻會在某個時候_不期而遇地在夢里出現。這樣的夢_使人醒后久久佇思_心里感到驚奇_悵然若失。
不思量_自難忘。無需想起_從未忘記。亡者雖逝_卻無所不在_仿佛化為空氣_仿佛已成為他自己。難忘_卻無處話凄涼_一轉而悲。“縱使相逢應不識_塵滿面_鬢如霜”_再一轉_又是多少輪回。
下片寫夢。夜來幽夢忽還鄉_夢的意外以及夢中情景_即對鏡梳妝和淚流千行_都賦予這個夢以啟示和真切的意味。這也使得他醒后愕然_失亡妻于更遠。最后想到她的尸骨_沉埋在“明月夜_短松岡”_一年比一年更為荒寒_又將到哪里覓她的幽魂?
《列子》一書對夢和時間頗多思考。“黃帝”篇講黃帝神游華胥氏之國_舟車足力所不能到的所在_唯神游可以剎那即到。“周穆王”篇講周穆王與西極之國的化人神游天庭_居數十年而不思歸_及歸_穆王發現自己并未離席_且面前的酒菜都還是熱的_由此自失者三月。“周穆王”篇將覺分為八征_將夢括為六侯_并稱“神遇為夢_形接為事”。夢若為神遇_又何必非真?
這首《江城子》_因夢而悼亡_也終將因夢而永別。生死相隔十年_不思量_自難忘_知道她走了_但感覺她還在身邊。這個忽然的夢見_反倒驚醒了他的茫然_讓他從失語癥中轉過身來。夢中的相顧無言_唯有淚千行_是神遇的相見_更是特地而來的告別。而這一別_便是真的走了。
撰文丨三書
編輯丨張進_肖舒妍
校對丨劉寶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