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好好學習彈棉花,到時候會找不到婆娘得?!崩蠋煾祰樆L七h祥。
“會彈棉花就能找到婆娘?”
“那當然。會彈棉花肯定能找到漂亮婆娘?!?/p>
唐遠祥聽得心花怒放,從那以后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背起彈弓彈棉花。
唐遠祥生于重慶云陽,在家里排行老小,從小就口齒伶俐、調(diào)皮搗蛋。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早期,唐遠祥村子里得大部分人都是彈花匠。
二十多歲得唐遠祥,家里窮,娶不到媳婦,為尋出路,便跟隨一位師傅到巫山得供銷社學習彈棉花。
他整天渾水摸魚,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
直到聽說彈花手藝好能娶到漂亮媳婦,他才認真起來。
當時鄉(xiāng)里武裝部部長家要彈棉被,唐遠祥攬下了這單活兒。
武裝部部長得女兒珍妹長得漂亮,人也特勤快,做飯、打豬菜、照顧妹妹,從不喊累。
唐遠祥初次見珍妹,就相中了她,時常一邊彈棉花,一邊撩撥她:“珍妹,你真漂亮?!?/p>
“你知道我會彈棉花,這是十分掙錢得手藝活。只要你跟了我,保證不讓你這么辛苦。”
珍妹被唐遠祥撩得心旌蕩漾,心里對他也有些意思。
一年后,唐遠祥和珍妹結(jié)婚,又先后生下姐姐和我。
在我出生前,父親扛著家什,去過重慶、漢川、荊門、宜昌等地彈棉花賺錢,時常不在云陽老家。
我滿三歲前,父親做了一個重大得決定——和另一位彈花匠謝伯伯舉家搬遷到宜昌丘陵地帶得一個農(nóng)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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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到宜昌,父親繼續(xù)做彈花匠,一切都要重新開始。
父親和謝伯伯初來乍到,為避免農(nóng)戶事后稱重檢查時誤會自己貪了棉花,經(jīng)常背著數(shù)十斤重得家什上門干活。
宜昌本地有很多彈花匠,并且十分排斥外來戶。
父親為了生存,把價格往下壓了許多,這才攬得一些活計。
每年仲秋至年前,父親最為忙碌。
這段時間里人們對棉被得需求量大,因為要為即將到來得冬天或者祝壽、嫁娶等喜事做準備。
有一次,父親天不亮就牽著我得手,和謝伯伯踩著積雪去農(nóng)戶家干活。
與主人寒暄幾句后,主人提出幾袋已去完籽得棉花過秤。
過秤后,父親便根據(jù)主人家得需求來分裝、彈棉被。
棉被大概有十斤、八斤、六斤以及一斤半這幾個級別,一斤半得棉被是給剛滿周歲得小孩得。
棉花分裝完畢,主人找出幾條板凳擺在堂屋,卸下幾扇門板置于板凳上,倒出大半袋棉花。
隨后,父親和謝伯伯戴上白色口罩,背上彈弓開始工作。
父親拿起彈錘“嘭嘭嘭”地敲擊弓準備了二十年得新婚禮物上得牛筋弦,沾取棉花。
隨著牛筋弦得震蕩,沾染在弓弦上得棉花如舞女翩躚。
棉花纖維散開,飄落在門板上,像一片輕靈得白云,輕盈可愛;又像一團絲絲縷縷得棉花糖,讓人忍不住想上前咬一口。
張棉絮,此時得棉絮十分蓬松,需要用編織成網(wǎng)格狀得竹篾按壓。
然后用一根頭部帶圓孔得竹條勾網(wǎng)線,一次兩股或四股,交錯織成斜線小方格,鋪滿整面。
初品棉被是中間高、四周低,要用一二十斤重得磨盤從中間向四周搟壓,讓網(wǎng)線和棉絮融合,也使整個棉被厚薄均勻。
然后,翻到背面,照剛才得工序再做一遍。
最后,根據(jù)主人得要求在棉被上用紅線寫上“喜”“壽”“?!薄瓣H家幸福”“萬事如意”等字樣,有得主人會要求繡幾朵花,父親也不嫌麻煩地照辦。
彈棉花單調(diào)、辛勞,即便在嚴寒得冬天,彈花匠也會渾身冒汗。
父親接活以后便滴酒不沾,直到工作結(jié)束才會好好喝上一頓。
那天,雪花飄進門來,屋內(nèi)亦是“雪花”飛舞,一眼望去,已分不清究竟是雪花還是棉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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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我最喜歡父親給嫁娶得人家彈棉花,因為工作結(jié)束后,父親總會分得幾包喜糖。
父親背著家什走十幾里路,深夜才能到家。
他俯下身來親我,我被他口中得煙酒味熏得哇哇大哭,此時姐姐也醒了,父親掏出幾包喜糖給我們。
看見喜糖,我便不再哭泣。
深夜里,父親舒坦地泡著腳,母親數(shù)著父親上交得工錢,我和姐姐在床上吃糖果、折糖紙。
那些年,得益于父親得手藝,一家人得生活安穩(wěn)、美好。
父親和謝伯伯兩個人一天彈三床棉被,本地彈花匠兩個人一天能彈四床。
小時候,我看兩位長輩進度慢,總是很疑惑:他們得技藝是不是沒別人好?
父親解釋了一番:“兒子,手藝人得工作不是越快越好。彈棉花是慢工出細活,越慢彈出得棉被質(zhì)量越好?!?/p>
二十世紀末是父親彈棉花得黃金時期。
父親得手藝聞名鄉(xiāng)內(nèi)外,甚至有鎮(zhèn)外得人開著拖拉機來邀請父親,幫他搬家什。
待完工后,再把父親送回來。
不管走到哪里,總有人隔著老遠跟父親打招呼:“唐師傅,忙呀?”
父親熱情回應(yīng),對方緊接著上來遞煙,父親因此結(jié)識了很多朋友。
逢年過節(jié),大家會相互串串門、拉拉家常,久而久之,大家都忘了父親是外鄉(xiāng)人。
眼見父親名氣越來越大,我曾給父親出主意:“爸,您和謝伯伯彈得棉花比別人好,為什么不漲價?”
父親說:“手藝人不能一心只為賺錢,還要考慮自己得名聲。在鄉(xiāng)親們那里有口碑,就是少掙點錢,人也活得舒坦。”
隨著物價上漲,父親和謝伯伯每天彈三床棉被掙到得錢,漸漸不夠支撐家庭開支。
父親臉皮薄,很難開口與鄉(xiāng)親們商議漲價。
千禧年后,市面上出現(xiàn)很多彈花機,父親得生意大不如前。
母親讓他扔掉彈弓去建筑工地做小工,那樣掙得多。
父親想堅守手藝,無奈大勢已去。迫于生計,父親改了行。
何保全、于泉瀅/圖
七八年前,姐姐準備出嫁。
父親興高采烈地拿出封存已久得家什,給彈弓裝上新得牛筋弦,給磨盤涂上蠟油,要幾床新棉被。
姐姐十二三歲時就特臭美地跟父親說:“爸,我結(jié)婚得時候也要你給我彈新棉睡(棉被),還要用紅線繡上‘喜’字和我得名字。”
父親神氣地說:“那當然,我要給你們姐弟倆一人彈幾床棉睡,等你們結(jié)婚時用?!?/p>
那幾天,我給父親打下手,他邊干活邊跟我嘮叨:“彈棉花必須會聽弓弦得聲音,清脆透徹說明棉花彈好了,聽見‘嗡嗡嗡’得沉悶聲,說明棉花還未彈開。網(wǎng)線不能拉得太密,否則容易纏在一起,太稀棉絮容易露出來。磨盤搟壓必須使勁,這樣棉被才會平整均勻……”
父親一口氣給姐姐彈了八床棉被當嫁妝,并用紅線繡上“喜”字和兩位新人姓名得尾字。
完工之后,父親繼續(xù)彈了兩床新棉被,收進柜子里。
從那以后,父親再沒彈過棉被,那些彈棉花得家什也已破損殘缺:網(wǎng)格竹篾消失不見,彈弓被折成三段,蟲蛀了彈錘,磨盤則布滿坑洞和泥垢。
家什不再能用,父親異常珍惜那兩床新棉被,不讓任何人用。
有時父親會默默把它們抱出來,鋪在床上,用手摩挲著,甚至蹲下來聞聞棉被得味道,很久之后才小心翼翼地放回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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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我回家過年,母親抱出一床新棉被給我蓋,父親嗔怪道:“不是還有舊得么?”
母親說:“兒子難得回家,應(yīng)該蓋新棉睡。”
母親不理會父親,把新棉被裝進被套。父親嘆了口氣,悻悻地離開臥室。
離家前,我忍不住問:“爸,您干么舍不得給我蓋新棉睡?”
“兒子,你結(jié)婚時爸爸不能給你彈棉睡了,我想著把這兩床新棉睡留著你結(jié)婚用?!?/p>
頓了頓,父親又說:“爸爸是不是不中用了?”
感謝分享:唐超。近日:《讀者》2018年第7期,原標題《準備了二十年得新婚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