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張公之洞之得名,以其先人而新,后人而舊。十年前之談新政者,孰不曰張公之洞、張公之洞哉?近年來之守舊見,又孰不曰張公之洞、張公之洞哉?以一人而得新舊之名,不可謂非華夏之人望矣。……一新一舊之張公,今為過去之人物矣,而環顧滿朝,袞袞諸公,其能與一新一舊之張公并駕而齊驅者,竟何人耶?”
1909年10月4日,“晚清四大名臣”之一張之洞病逝,坊間各種文字風傳,以上即其一,妙在揭出張之洞平生行事多矛盾:
以新派著稱,后來卻成保守派;
當清流時,常指斥“洋務”,到地方當督撫后,反成“洋務”先鋒;
自稱“不與無謂人爭氣”,生命蕞后半年卻一直和攝政王載灃斗氣;
言必曰忠誠清廷,卻有學者指出曾想自立為帝;
晚年《勸學篇》轟動一時,卻有兩版,伺上意而定……
電影《張之洞》上映,首日僅3人觀影,票房慘淡,僅6天就提前下檔。張之洞是超復雜人物,很難套入“個人覺醒-主動求變-清廷腐朽-壯志未酬”得晚清題材“新八股”。在許多細節上,學界尚無統一意見,比如張之洞是否勾結過日本人,試圖稱帝?是否貪污?處理自立軍時,為什么態度反復搖擺?為什么全力反對戊戌變法……不搞清這些問題,很難呈現出一個可信得張之洞形象,勉強影視化,純屬自求賠錢。
張之洞像少年得志 當上青牛角張家祖籍山西洪洞,明永樂年遷至漷縣(今屬北京通州區),后舉家遷至南皮縣(今屬河北)。
張之洞生于1837年9月,12歲通過童子試,13歲成秀才,15歲中解元(鄉試第壹名舉人),因父親張锳去世,在家守制停考。25歲會試失敗,26歲再考,因“不襲故套,指陳時政,直言無隱”,“閱卷大臣皆不悅,置三甲末”,后被慈禧太后點為探花(第三名)。
清制,三甲直入翰林院,但張之洞參加陪考,取得第壹名。時人稱:“近日科名之早者,盛推南皮張香濤(張之洞號香濤)”。
此后,張之洞先后任浙江鄉試副考官、湖北學政、四川鄉試副考官等,1876年回翰林院,成清流中堅。
清流是晚清政治流派,源于軍機大臣李鴻藻不滿“洋務派”當道,拉攏科道、翰林等窮官,以反腐敗、倡士節、忠君愛國相號召,以對抗“洋務派”。
1880年中秋,慈禧讓太監李三順帶食物8盒,送給胞妹婉貞(即光緒帝生母),被午門護軍攔下,李三順硬闖,食盒被撞翻,慈禧大怒,下令嚴懲護軍,一時軍機大臣皆束手。張之洞與陳寶箴聯手上奏。張之洞稱:“伏維閹臣恣橫,為禍蕞烈,我朝列圣馭之者亦蕞嚴。”
慈禧醒悟,予以輕辦,該案轟動一時,時人稱張之洞“諍言回天”“遇事敢為大言”。
當時京師士人“呼李鴻藻為青牛(清流同音)頭,張佩綸、張之洞為青牛角,用以觸人;陳寶琛為青牛尾,寶廷為青牛鞭,王懿榮為青牛肚,其余牛皮、牛毛甚多”。
給慈禧雪中送炭作為青牛角,張之洞幾次頂撞慈禧太后,為何反被重用?
因為同治皇帝去世后,慈禧讓妹妹得兒子接班,即光緒皇帝。清祖制,“有子立嫡,無子立后”,皇帝無后,可從晚輩中擇賢者為嗣子,即康熙所定得“如無子嗣,準將近族之子,過繼為嗣”,可同治遺詔卻定光緒繼位。
光緒與同治平輩,是堂兄弟關系,引起巨大爭議,但大臣們也不敢明說“遺詔可能被篡改”。沒想到,小官吳可讀在同治皇帝葬禮當天,在薊州一座小廟中自殺,臨死前“遺有封存密折一匣,遺書囑為轉呈吏部代遞”,予以“尸諫”,稱立光緒為“一誤再誤”。
吳可讀本無行文人,喜出入八大胡同,被同僚譏為“吳大嫖”,沒想到死得壯烈,一時物議洶洶,慈禧太后無奈,恰在此時,張之洞上了一折,稱:“臣敬吳可讀至忠至烈,猶謂其于不必慮者而過慮,于所當慮者而未及至慮也。”
張之洞認為,既然同治皇帝留下遺詔,大家只能遵守。皇帝以國為體,傳位應從公廟論,不計私家血緣。就算普通官員沒子嗣,也可自行指定繼承人,天子為什么不可以?康熙皇帝當年定規,是怕后代爭議,可現有兩宮太后傳旨,又有重臣見證,誰敢爭議?
這段議論堂堂正正,稱光緒皇帝上位“本乎圣意,合乎家法”,反指爭論者不義。慈禧大喜,順便還給“吳可讀以死建言,孤忠可憫”,予五品官例議恤。
第二年(1881年),張之洞便躍居二品大員,年末,被補授山西巡撫,成封疆大吏。
一夜成了洋務先鋒沒想到,張之洞到地方后,立刻從“清流”轉向“洋務”。張之洞一生好學,能迅速調整自己。此外,張之洞為人靈活,執行力強。“清流”到地方后,往往只顧雷厲風行,不考慮基層實際,張佩綸、陳寶琛相繼折戟,張之洞卻如魚得水。
在山西,張之洞與英國傳教士李提摩太往來甚殷。
李提摩太與李鴻章、曾國荃有往來,始終不得信任。曾國荃任山西巡撫時,處處掣肘,張之洞則每月與李提摩太聚會一次,聽他講“泰西新學”。很快便下令成立洋務局,“延訪習知西事,通達體用諸人,舉凡天文、算學、水法、輿地、格物、制器、公法、條約、語言、文字、兵械、船炮、礦學、電氣諸端,但有涉于洋務,一律廣募或則眾美兼備或則一藝名家,果肯聞風而來,無不量材委用”。
當時山西部分地區由滿蒙貴族獨占,張之洞想統一管理,引起不滿,為平息矛盾,清廷改派張之洞去當兩廣總督,在中法戰爭中,張之洞表現不錯。
張之洞轉得快,也與他性格豪爽有關。
此前曾國藩幕府中,決不允許洋人立足,認為:“自古外夷之助華夏,成功之后,每多意外要求。彼時操縱失宜,或致別開嫌隙。”
張之洞則信任“洋匠”,他曾說:“即塞外番僧、泰西智巧,駕馭有方,皆可供我策遣。”“勘路興工實不能不暫雇洋工師。”洋員工資是國內幕僚得5倍,亦在所不惜。
張之洞喜用怪才,辜鴻銘、章太炎、易順鼎、華蘅芳等都曾為他所用。
始終難去書呆子氣張之洞不屑瑣碎之事,李鴻章曾挖苦說:“張督在外多年,稍有閱歷,仍是二十年前在京書生之習。”
張之洞喜歡用日本人,因價格便宜,此外文化認同。張之洞說:“東洋將領,人給官書一卷,佩之于身。有來湖北者,取視其本,所載皆華夏古來忠義文字,如《出師表》《正氣歌》之類,所以將士皆能知忠愛,厲廉恥者。”
其實,日本來華軍人由陸軍省統一選派、管理,多負間諜任務。據學者陶祺諶鉤沉,甲午戰爭時,這些間諜記錄了張之洞頗多不堪之舉。比如李鴻章調南洋艦隊四艦作戰,張之洞先是拖延,繼而稱“皆系木殼,管帶既非出色,炮手又甚生疏”。
為防日軍攻擊長江口,張之洞在吳淞練兵。日諜發現,岸炮“試驗射擊,一發都未中”。巡閱江口時,“設靶江心,命臺艦同時發炮,命中亦少,知江防不可恃”。日諜發現張之洞“看上去很恐懼(日軍)在上海登陸之事”,當地清軍“日日逃亡”。
為慶慈禧太后生日,張之洞進貢野戰炮108門,送去后,張之洞又后悔,怕落入李鴻章之手,希望全被吳大澂接收,吳大澂是張得親家。可見張之洞心中,家與國得位置如何。
戊戌變法時,康梁得勁敵似是保守派,其實是張之洞。張之洞在北京、天津、上海布置了一個巨大得間諜網,骨干有楊銳、張權、張檢、張彬、黃紹箕、錢恂、趙鳳昌、盛宣懷、梁鼎芬、吳永、王之春、汪康年等。
張之洞想“篡位”?據茅海建先生《戊戌變法得另面》鉤沉,張之洞得間諜網成員都用代號,發電報不許署名,收報后立刻燒毀。
“戊戌六君子”中得楊銳就是張之洞得密探,張特別提醒說:“康長素(即康有為)與仆有隙,意甚險惡。凡敝處議論舉動,務望秘之,不可告康。”楊銳裝得太像,沒想到戊戌變法失敗后,被當成康黨分子處死。
八國聯軍攻入北京時,張之洞得行為讓人看不懂,他派長子張權訪日。據日人宇都宮太郎《當用日記》載:“是夜于仲之町會晤錢恂,由平巖翻譯,談論時事。其間有謂:張等曾言,倘若天子蒙塵,清國將陷入無政府狀態,屆時南部二三總督互相聯合,于南京建立一政府。”
幾天后,宇都宮太郎又在《當用日記》中記錄:“錢恂至公所來訪,言及張之洞或會設立新政府。目前當務之急乃是厚置兵力,除吳元愷部二千名與張彪部二千五百名之外,擬再募集三千名。因而要求日方援助大尉二人、步槍(三十年式或小村田連發)五千挺。”
錢恂是錢玄同得哥哥,時任清廷駐日公使。這兩段記錄究竟是“閑聊”,還是像學者孔祥吉推斷得那樣,張之洞想借日本人篡位,目前仍有爭議。
著名歷史學家范文瀾先生曾推測:“張之洞、李鴻章都有自己得打算,他們觀望形勢,如果帝后同亡或帝存后亡,可以接受擁護,組織傀儡政府。”
他是超級多面人張之洞為人廉潔,出言磊落,似非叛臣,但孔祥吉指出,張之洞對慈禧太后并不忠誠。
唐才常成立自立軍,準備在武漢起事,唐才常幾次找張之洞,表示愿支持他割據,張之洞均“無表示”。他得幕僚梁鼎芬說:“執事顧忌游移,心慈手軟,但切隱憂于私室,不能昌論于公廷,徘徊一月,纏綿千語,計尚未定。”如此折騰了7個月,張之洞不加干預。當英國領事表示,不支持起義后,張之洞連夜抓人、審問、屠殺,唐才常等20多名自立軍骨干被殺。很難不讓人覺得,張之洞此前一直在觀望。
其次,張之洞對參加自立軍得留日生,如吳祿貞、吳祖蔭、沈翔云、戢元丞等,雖給日本去信,請求嚴查,可這些人回國后,張之洞卻予以保護。辛亥革命得主力來自張之洞得新軍,當年被張之洞選派到日本留學得黃興曾說:“即如張之洞,亦知曉華夏革命早晚不可避免,當他對現政府企圖反抗之際,即是吾等能夠實行革命之時。”
張之洞是明白人,早知清政府得氣數已盡,也想一只腳踏上革命得船,只是格外謹慎。
張之洞想不想當皇帝,還需更多證據,但可以肯定,張之洞對清廷早無忠心,可他卻把耿耿孤忠演得這么形神兼備,順手還在終結科舉制度、建立現代學制、翻譯印行西書、建立近代工業體系等方面做出巨大貢獻。
說實話,把這樣得超級多面人演好真是很難,演員不好找。
(原標題:張之洞為什么很難“演”?)
近日:北京晚報 感謝分享:黃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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