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他注意到一只蒼蠅跌進大墨水壺里,正掙扎著爬出來,這番掙扎雖無力,卻是在拼命呢。救命!救命!那幾條掙扎的腿仿佛在喊。可是墨水壺的邊緣又濕又滑,蒼蠅又跌下去,在墨水中游泳了。他拿起一支鋼筆,把蒼蠅挑出來,甩在一張吸墨紙上……”
陽臺上擺一張茶幾,茶幾上擺一只茶盤,幾只小茶杯里澄黃色的茶水散發著清香和淡淡霧氣。她坐那兒,一邊曬著冬口陽光,邊喝著茶,一邊讀著小說,還一邊嗑著瓜子,呷了一口茶,放下小茶杯時,她看到放著瓜子那張白紙上,爬著的不是蒼蠅,是幾只黑螞蟻:有兩只迎頭碰上的螞蟻晃動著兩對觸角互相摩擦著,可以想像,它們一定用螞蟻語言交流了一些什么,然后,一只向前爬去,一只往回走了。她只看了看,那些螞蟻沒有影響她的情緒,她繼續讀著小說。
“蒼蠅一條腿清除著一只翅膀,上上下下,翻來覆去,就像長柄大鐮刀在磨石上反復磨著似的。然后,歇了一會兒,這蒼蠅好像踮著腳 站起來了,它先試著張開只翅膀, 接著張開另一只。 它終于成功了, 就坐下來,像只小貓咪一樣洗起臉來。 這會兒,人們可以想像得出,它那幾條小小的前腿輕松愉快地相互摩擦著。這場大難總算過去了;它撿了一條命,又準備重新投入生活....
小說里的蒼蠅,大難過去了;小說外的螞蟻,災難來臨了。她那搭在茶幾邊緣的手,爬上了一只螞蟻,又癢又膩的感覺讓人很不舒服。
她看了看手,那只螞蟻在她手背上,像那小說里的蒼蠅一樣,踮著腳, 晃頭晃腦的,兩條前腿也在輕輕摩擦著。
她甩了一下手 ,那只螞蟻就掉到襯著瓜子的白紙上了。她不假思索地用手指先把那只螞蟻摁死,然后又把那些螞蟻一只只摁死了,再用手掌把螞蟻尸體掃入了茶幾下一個垃圾簍里。
她這時候的情緒沒有絲毫波動,很平靜,因為誰都知道摁死一 些螞蟻,是我們日常生活中常做的事情之一,是人生很正常、極常見的生活細節。我們不經意中摁死過多少弱小的生靈,或者傷害過多少弱小的生靈,誰去在意過。
“就在這時候, 他想到個主意。他把鋼筆伸進墨水里,粗壯的手腕靠著吸墨紙,蒼蠅正想張開翅膀,大滴墨水滴下來了。這是怎么回事?怎么辦!這個小東西好像完全嚇傻了,目瞪口呆,動也不敢動,不知道還要出什么事。可是轉眼工夫,它好像很痛苦地拖著身子往前爬了。前限揮動著,推起來,這一回可慢得多了,它又得從頭來起了。”
“他想,這倒是個有膽量的小家伙。他不由從心里對這蒼蠅的膽
量感到佩服,對付事情就要這個樣子,就是需要這種精神。千方不要悲觀,要堅持,堅持一下……誰知這時蒼蠅竟然又辛辛苦苦忙完了,他剛好來得及把鋼筆再蘸一下,在剛剛弄干凈的蒼蠅身上不偏不倚地又滴下一滴墨水,這回怎么樣呢?開頭一會兒叫人捏了一把汗。可是一看那蒼蠅,前腿又在動了。他不由大大松了一口氣,俯身對著蒼蠅溫柔地說:‘你這狡猾的小東西……
“他還想出了個妙主意,對著蒼蠅吹以一兩口氣,幫它干燥身子呢。盡管如此,那只蒼蠅已經顯得有點軟弱無力,疲于奔命了。他決定最后再來一次,他把鋼筆又深深伸進墨水壺里。”
讀到這里,她心里不舒服。要是在真實的生活里,這樣戲弄、欺凌這蒼蠅,也許沒有什么,最多可看作一種無聊,就像她剛才摁死那些螞蟻一樣。可在這小說里就不一樣了。這先生多么殘忍、可惡,欺凌弱小,殘害弱小。而那弱小的生命多么可憐,甚至可愛,那種頑強,那種,不屈不撓的抗爭,讓人感動。
一只被她摁過,而沒有刮入垃圾簍的螞蟻,昏死了一陣后,又開始動彈了,先是幾只腿動著,隨后就全身轉起圈來,那種暈眩似的轉動,讓人感覺它和小說里的蒼蠅一樣頑強。
她嗑了一顆瓜子,也有了一個好主意,用瓜子皮壓住了這只掙扎著的螞蟻。小螞蟻還是有一點氣力的,把一片瓜子皮頂得輕輕動了起來。不一會兒,這只螞蟻竟從壓著它的瓜子皮下爬了出來,顛顛晃晃又往前爬去。
她又取了一片瓜子皮把它壓著,讓它再次掙扎著,瓜子皮輕微地動著,她往上又壓上一片,還微微動著,她又壓了一片。
就在這個時候,她又對小說里蒼蠅的命運進行著推理:那先生突
然良心發現,或者他的兒子或女兒闖進門來,說:爸爸,你不能這樣對待小動物。他就用吸墨紙吸干蒼蠅身上的墨水,蒼蠅奇跡般活了過來...……
然而,沒有!
“最后一滴墨水滴在濕透的吸墨紙上,又濕又臟的蒼蠅躺在墨水里不動了。只見它后腿粘在身體上,前腿已經不見了。
“快,他說,‘加油呀!’他用鋼筆撥撥蒼蠅——白費勁兒,什么動靜也沒有了,蒼蠅死了。
“他用裁紙刀尖把蒼蠅挑起,甩到廢紙簍里……”
這一下,她心里突然感到一種異樣,不禁有些害怕起來,好像像那粘稠的濃墨水粘住的不是小說里的蒼蠅,而是她自己,她像是被什么威脅著,戲弄著。
她感覺自己好像一下子弱小了許多。她就去揭開那瓜子皮,重壓下,那弱小的螞蟻已經快耗盡體力了,雖然還能動一動肢體,卻躺在那兒,再挪不動身子了。
又有一些新來的螞蟻爬過來,有一只已經爬到那將死的螞蟻跟前,碰一碰它,用嘴銜著它拉動了幾下,然后轉起圈來,好像在尋求援兵來解救這只奄奄一息的同伴。
她本想,讓螞蟻們救回那同伴。可那爬在茶幾上的螞蟻,怎么說都給人一種不舒服的感覺。她嚴厲地說:“該死的螞蟻!”然后,就把比們一只一只摁死,然后,繼續讀著小說,然后,她推理的結論是自己哭了。
果然,她發現自己眼角濕濕的,像有淚,她用面巾紙擦了擦,隨后用這紙揩去了那些死螞蟻,扔進了垃圾簍,心里納悶著,為什么流淚呢?這符合什么邏輯嗎?
作者:少木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