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楊慶祥:看“爽文”讓我們放棄自我和放棄思考
寫作如何在奔騰喧囂的時代截取中流?寫作如何斬斷情絲,告別青春風格?寫作依賴于經(jīng)驗,是寫作的危機嗎?對當代青年人來說,寫作到底意味著什么? “80后”或者“90后”的年輕作家是為了得獎而去寫作嗎?
撰文丨新京報記者 何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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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5日下午,作家費瀅攜新書《東課樓經(jīng)變》做客單向空間,與當代青年批評家楊慶祥和十點讀書副總裁姚文壇,以“寫作如揮劍”為題,暢談青年、寫作與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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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5日下午,作家費瀅攜新書《東課樓經(jīng)變》做客單向空間(大悅城店),與當代青年批評家楊慶祥和十點讀書副總裁姚文壇暢談青年、寫作與時代。從左到右依次為姚文壇、費瀅、楊慶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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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瀅具有我覺得最理想的小說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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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動現(xiàn)場,費瀅從為什么開始寫小說談起,現(xiàn)場講述了背后的故事,當時她和朋友一起做了一本文學雜志《閱讀駘蕩志》,因為沒有錢,就希望可以獲文學獎,把獎金拿出來辦雜志。費瀅也自此走上了寫作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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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慶祥注意到費瀅的《東課樓經(jīng)變》封面上有一句話,“月亮旁邊飛個星星,我便是那個放星人”,他認為這句話特別吸引自己。就在元旦的時候,網(wǎng)上推出了一款小游戲,可以用AI寫詩,楊慶祥也定制了一首,其中有兩句特別吸引自己,“我孤身墜入地球,收不到群星的來信。”這令他感到十分驚訝。靈知派中也有許多理論涉及星系、地球、宇宙結(jié)構(gòu),乃至人怎么逃離地球等問題,楊慶祥認為,星星是很關(guān)鍵的載體。雖然作為八零后,自己已經(jīng)不再是少年,但《東課樓經(jīng)變》寫得卻是中學生的故事,楊慶祥很喜歡里邊的少年情懷,讓他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時期——雖然與費瀅的中學時期完全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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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瀅,本名費瀅瀅,女,1986年生于江蘇。歷史系學生,法國索邦大學畢業(yè),高等社會科學院科學史與科學哲學碩士,博士在讀。她是朱天文、朱天心眼里的“小阿城”,曾斬獲臺灣臺積電中篇小說獎首獎、聯(lián)合報文學短篇小說獎大獎、“紫金·人民文學之星”文學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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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慶祥認為,《東課樓經(jīng)變》是一部非常耐讀的小說,里邊的用詞、句子和情緒,都和上世紀90年代以來大陸所創(chuàng)作的題材完全不同,從感覺上更加接近臺灣的風格。楊慶祥認為,大陸寫少年題材的一般是兩個路數(shù):男作家基本上是寫自己非常爆棚的力比多——怎么樣追女生,追不到就打架,有暴力、叛逆在里面;如果是女生,就是三毛或者是瓊瑤的辯題,港臺通俗文學的辯題。而費瀅的創(chuàng)作跟這兩種風格都不一樣,有一種非常強烈的梳理感,“她是不停在尋找去路的少年,好像已經(jīng)被時光囚禁了,這個時間在小說里面不是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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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費瀅曾對此解釋說,“我想要的是一個孤獨狀態(tài),那個微妙時期,你剛剛有正式的、刻骨的記憶,你和世界的聯(lián)系正在無可奈何地變得更緊密,你看到身邊的人,覺得自己好不一樣,但可悲的是,你和他們一樣。然后,世界在蛻變,建筑被拆毀,懵懂時期也快閃而過,記憶像洗牌,每次出來的順序都不一樣。你站在一個并不堅固的世界之上,第一次感到時間的威力,那時候,在想什么?在想你在這世間的位置嗎?或者第一次認知自己?”這個微妙的階段正是此篇小說的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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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課樓是一個教學樓,寫得是哪個地方?是南京。時間凝滯在這個地方,變得不動了,而里邊的少年在不停地走,不停地找出路,希望可以找到一個時光機器,更好的安置自己,在楊慶祥看來,這是少年時代最強大也最強烈的一種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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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慶祥說,在費瀅的書中,很難找到其中的譜系。在費瀅的作品中有一種變形,可以理解為一點點現(xiàn)實,加上一點點虛構(gòu)。在楊慶祥看來,這是非常好的小說配方。正如臺灣著名作家朱天心在為該書所作的序言中說的一樣,“費瀅具有我覺得最理想的小說配方,我不知她如何辦到的,她年紀還小海盟(臺灣青年作家謝海盟)一個月,卻有雙比我老靈魂的眼洞察世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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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經(jīng)驗需要沉淀一段時間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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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慶祥說,中國歷史上有兩次特別短暫的浪漫主義時代,一個是五四時期,一個是上世紀80年代早期,很遺憾的是這兩次浪漫主義時代都沒有持續(xù)太久。但生命意志的形變,在上世紀80年代非常具有張力,比如莫言作品中“語言的狂歡”,但在費瀅這里,生命的意志又變成了另外一種形態(tà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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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慶祥以書中的短篇《朝天宮》為例,這里面提出了一個重要的問題:玩古董、玩收藏就是沒有用,人一輩子就要用這種無用來把自己虛度掉,時間就是用來虛度的。時間還會坍塌,時間坍塌為一個零,這種生命意志跟莫言,跟余華的生命意志完全不一樣。楊慶祥認為,每一代作者都好像病人一樣,寫出來的東西都有著這一代人的癥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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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課樓經(jīng)變》,費瀅著,上海文藝出版社2020年1月版。(其中收入《東課樓經(jīng)變》《佛說Naga救疾》《朝天宮》和《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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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文壇認為,這也可以理解為: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絕望。作為一個讀者,她有一個疑問:為什么費瀅會選擇在自己二十多歲的時候回到她的十幾歲,開始追問,重新來認識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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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瀅對此進行了回應,為什么寫《東課樓經(jīng)變》?其實她所有的小說都跟論文研究有關(guān)。費瀅學的是佛教文獻學,對變文特別感興趣,但現(xiàn)代學者對變文并沒有準確的定義,所謂里面的“變”是印度的一個詞根,有變現(xiàn),有變相,把文本的內(nèi)容,重新栩栩如生地放置在大家眼前,這是一種神變。費瀅對于這個題目非常感興趣,希望寫一個類似于變文的小說,把自己記憶中的結(jié)構(gòu)呈現(xiàn)出來。在這個過程中,費瀅并沒有有意識地根據(jù)中國文學發(fā)展的譜系選擇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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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瀅說,《東課樓經(jīng)變》中虛構(gòu)的地方并不是很多,比如《朝天宮》、《佛說Naga救疾》都是出于個人的經(jīng)驗,把以前經(jīng)歷過的事情放在上面,她始終在思考時間、空間、記憶的問題,而這是出于歷史專業(yè)的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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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寫小說的時候,自己的人生經(jīng)驗是不是可以直接使用?費瀅認為,人生經(jīng)驗需要沉淀一段時間使用,她沒有辦法寫當下的事情,沒有那么足夠強力的批判能力去進行現(xiàn)實主義批判,她只能去寫那些十年前已經(jīng)沉淀,已經(jīng)被記憶篡改,已經(jīng)陌生化的東西,包括她寫南京,也是全然陌生化之后再去寫,“當時我已經(jīng)離開南京很久了,我一直生活在巴黎,所以我才可以去寫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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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瀅曾經(jīng)跟朋友討論過鄉(xiāng)愁,她認為,離開了就永遠不可能回去到那個點,所以才會有鄉(xiāng)愁,才會從遙遠的距離,去追尋那個東西,才有資格有能力去修改它。從這個角度來講,費瀅回避當下,而選擇去處理那些她可以處理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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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爽文”最重要的一個原則是放棄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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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城市,對于一個寫作者來說,又是什么樣的關(guān)系呢?南京出過許多作家,在姚文壇看來,作家和城市的關(guān)系非常微妙。楊慶祥說,南京離自己的家鄉(xiāng)很近,但費瀅在成年時就已經(jīng)離開南京去往法國,而自己一直在北京讀書、工作,他們之間的區(qū)別不僅是地域,還有文化理想或者說所謂的價值觀。但在另一方面,楊慶祥也表示,“我們這代人的價值觀或者文化理想就是做一個世界共鳴。并不是特別想把地域的符號掛在我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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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工作的關(guān)系,楊慶祥與年紀大的作家接觸特別多,比如莫言、劉震云等,身上都有著地域觀念,有老鄉(xiāng)的觀念,這一點和他有很大不同,在當下,地域已經(jīng)成為一個不太重要的概念。對應到費瀅的作品中也是如此,實際上,在《東課樓經(jīng)變》中,地域的概念非常模糊。東課樓只是小說里邊的一個配置,就好像小說是費瀅人生中的一個配置一樣。而這正是我們這一代人生命意志最獨特的地方——不是強烈地要尋找什么東西向世界證明自己,而是一種無可無不可,若即若離的關(guān)系,“越年輕的作家,他的狀態(tài)越是這樣一種狀態(tà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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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現(xiàn)在“80后”或者“90后”的年輕作家是為了得獎而去寫作嗎?楊慶祥表示這個問題過于尖銳。費瀅的作品曾斬獲臺灣臺積電中篇小說獎首獎,這樣的作品也可以在大陸范圍內(nèi)得獎嗎?楊慶祥認為這取決于評委是誰。現(xiàn)在文學已經(jīng)變成了熟練工,有所謂的職業(yè)作家。路內(nèi)曾經(jīng)寫了《慈悲》,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宣傳語說這是一部向余華致敬的作品,但楊慶祥認為這樣沒有意義,因為文學就是文藝的原創(chuàng),如果余華像莫言,那就沒有意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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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作家、編劇朱天文閱讀《東課樓經(jīng)變》讀了很久,因為這部作品很不好讀。和《延禧攻略》等網(wǎng)劇不同,楊慶祥認為,《東課樓經(jīng)變》是一部反“爽文”的作品,有一道一道的壕溝,強迫讀者停下來,知道自己的存在。楊慶祥說,“爽文”則恰恰相反,看“爽文”最重要的一個原則是放棄自我,人不愿意思考,要面對自己特別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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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作家、編劇朱天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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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會用“寫作如揮劍”這樣一個主題?寫作要呈現(xiàn)一個什么樣的樣貌出來?事實上,“動筆就是揮劍,那一劍要直指少年心”,是費瀅在2017年獲得臺灣臺積電文學獎之后接受采訪時所說的話。費瀅說,寫作者需要有寫作者的自覺,要反對什么,要寫出什么樣的問題,想做什么樣的實驗,需要有一定的決斷能力和一定的堅定意志。因此她在《佛說Naga救疾》里說,你想要使用什么樣的語言,你想揮出什么樣的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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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慶祥說,他曾聽費瀅說《朝天宮》其實是一個建筑的布局,寫作在某種意義上是在排兵布陣:誰放在哪個位置,哪個人先出場。楊慶祥說,寫作學和君子學之間有密切的關(guān)系。中國文化里面一直有劍的文化,寫書法的人知道筆鋒都是兵器,中國書法里面有很多暴力的東西。包括中國傳統(tǒng)的小說里面也跟劍很有關(guān)系。中國古代人對文人的想象,不是我們今天想的文弱書生,手無縛雞之力,那是后來被閹割以后的想象,早期對中國文人的想象都是要佩劍的,左手執(zhí)筆,右手執(zhí)劍,孔夫子也是佩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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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何安安
編輯丨徐悅東
校對丨翟永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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