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是目的,不是手段。對人生抱悲觀的人,須對他以往的經歷,加以反省,知道了對于人生抱悲觀的原因,悲觀即可減輕。不過若有人一定覺得人生就是空虛,就是無意義,這種無生的人生方法,未嘗不是人生方法之一種,但不是多數人之所能行。
— — 馮友蘭
01
近來常聽見有些青年說:他們對人生抱悲觀;他們覺得人生沒有意義。有位青年說:“人落入悲觀中以后,似乎不能再從中跳出來。”他幾次想努力用功,振作上進,但是他又幾次覺得一切都沒有意思。讀書也沒有意思。結果他懊悔不該思索人生的意義問題。他反復去羨慕那些多動少思的同學。很有些人想知道人生的意義是什么,很有些人“思索人生意義問題”。在思索不得意義的時候,很有些人即對于人生抱悲觀。
人生的意義是什么?這個問題是不能直接答復的。在未回答“人生的意義是什么”這個問題之前,我們須先問這個問題是不是成為問題?
我們問某一個字或某一句話的意義是什么。此所謂意義,即是指對于某一個字或某一句話的解釋。例如,我們不知某一個字的意義,我們查字典,在字典中可以得到某一個字的解釋。我們不知某書中某一句的意思,我們看注疏。在注疏中我們可以得到某一句話的解釋。這是所謂意義的一個意義。
我們還常問某一件事的意義是什么。此所謂意義是指此事所可能達到的目的。
例如我們問:這次中日戰爭的意義是什么?我們可以說,這次中日戰爭的意義,就華夏說,是華夏民族求解放,求自由平等,就日本說,是日本民族求獨占東亞。這都是這次中日戰爭所可能達到的目的,方可說是有意義或無意義。若只就一件事的本身說,我們不能說他是有意義或無意義。一件事所可達到的目的,即是這一件事的“所為”。有些事有“所為”,有些事沒有“所為”。
我們可以問:修滇緬鐵路,所為何來?可以問:修滇緬鐵路的意義是什么?但我們不能問:有西山所為何來?可以問:有西山的意義是什么?我們可以問中日打仗所為何來?我們還可以問:求自由平等所為何來?但如人答:求自由平等,為的是求幸福,我們即不能問,求幸福所為何來?沒有人為打仗而打仗,所以打仗的所為或意義是可以問的。但人都是為幸福而求幸福,所以求幸福的所為或意義是不可問的。這是就所謂意義的另一意義說。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必要有意義。
如沒有意義,那一個字即不成其為字,那一句即不成為其話。但不是每一件事都要有意義。沒有意義的事亦不一定是不值得做的事。如求幸福可以說是沒有意義的事。但求幸福并不是不值得做的事。
于此,我們必須分別“沒有意義”的兩個意義。一個人做一件事,他本想以此達到一目的,但實不能以此達到之。我們說這件事沒有意義。例如日本取“謠言攻勢”,想以謠言達到某種目的,而實則沒用。我們說這種攻勢沒有意思,這是沒有意義的一個意義。就這個意義說,沒有意義的事是不是值得做的事。但有些事,并不是有所為而為者,對于這些事,我們不能問其“所為何來?”不能問其有意義或無意義。這些事亦可以說是沒有意義,這是沒有意義的另一個意義。就這一意義說,沒有意義的,不一定是不值得做的事。
照以上所說,我們可知,“人生的意義是什么”,恐怕是個不成問題的問題。人生是一件事,這一件事并不是有目的的,說它不是有目的的,并不是說它是盲目的,無目的的,而是說它是無所謂有目的或無目的的。人生中的事是有所謂有目的的或無目的的。我們可以問:結婚的目的是什么,讀書的目的是什么?但人生的整個,并不是人生中的事,而是自然界中的事,自然界中的事,是無所謂有目的的或無目的的,我們不能問:有人生“所為何來”,猶之我們不能問:有西山“所為何來”,所以“人生的意義是什么”,是一個不成問題的問題,猶之“西山的意義是什么”,是一個不成問題的問題。
不成問題的問題,是不能有答案的。有些人問這個問題而不見其不能有答案,遂以為人生是沒有意義的。又不知“沒有意義”有不同的意義。有些人以為凡是沒有意義的事都是不值得做的,遂以為人生亦是不值得生的。照我們的說法,人生誠可謂沒有意義,但其沒有意義是上所說“沒有意義”之另一意義,照此說法,人生所以是沒有意義者,因為它本身即是目的,并不是手段,人生的本身,不一定是不值得生的。
不過這一片理論,對于一部分抱悲觀的人,恐怕不能有什么影響。因為有一部分抱悲觀的人,并不是因為求人生的意義不可得,才抱悲觀,而是因為對于人生抱悲觀,才追問人生的意義。莊子說你:“忘足,履之適也。”一個人的腳上若穿了很合適的鞋,他即想不到他的腳,他若常想到他的腳,大概他的腳總有點什么毛病。在普通情形下,一個人既沒有死,只是生下去而已,他若常想到他的生,常想到所謂人生的意義,大概他的“生”中總有些什么毛病。
我們叫圖書館的人到書庫里找書,如果找不到我們所要找的書,他出來說“沒有”。所謂沒有者,是沒有我們所要找的書,并不是一切書皆沒有。但我們常因為我們所注意的事情沒有,而覺得,或以為,一切皆沒有。例如說到一個地方的貧乏時,我們說“十室九空”。其實一個房子中,即使只剩四壁,也不能說是空的,至少總有空氣充滿其中。一個人在他的生活中,總有些事使他失望,所謂失望者,即他本欲以此事達到某目的,而其實不能達到。本欲此事達到某目的,而其實不能達到,此事即成為無意義。若是這個失望是很深刻的,即可覺得,或以為,人生中一切事都是無意義的,因此他即對于人生抱悲觀了。
對于這一部分人,專從理論上去破除他的悲觀,是不行的。抱悲觀的人,須對他以往的經歷,加以反省,看是不是其中曾經有過使他深刻失望的事。在他過去的經歷中,使他蕞深刻失望的事大概即是他對于人生抱悲觀的原因。知道了他所以對于人生抱悲觀的原因,他的悲觀即可減輕。人生若戴了一副灰色的眼睛,他看見什么都是灰色的。但是他若知道了他是戴了灰色的眼鏡的時候,他至少可以知道,他所看見的什么,本來不一定都是灰色的。
一個人對于人生抱悲觀得人,能用上這一點功夫,再知“人生的意義是什么”是一個不成問題的問題,大概他的悲觀,總可以破除一大部分。
文字摘自《南渡集》
02
人生之真相是什么?我個人遇見許多人向我問這個問題。這個“像煞有介事”的大問題,我以為是不成問題。凡我們見一事物而問其真相,必因我們是局外人,不知其中的內幕。
人生之當局者,即是我們人。人生即是我們人之舉措設施。“吃飯”是人生;“生小孩”是人生;“招呼朋友”也是人生。藝術家“清風明月的嗜好”是人生;制造家“神工鬼斧的創作”是人生;宗教家“覆天載地的仁愛”也是人生(這幾個名詞,見吳稚暉先生《一個新信仰的宇宙觀及人生觀》)。
問人生是人生,講人生還是人生,這即是人生之真相。除此之外,更不必找人生之真相,也更無從找人生之真相。若于此具體的人生之外,必要再找一個人生真相,那真是宋儒所說“騎驢覓驢”了。我說:“人生之真相,即是具體的人生。”
文字摘自《馮友蘭哲思錄》
03
不過如一般人一定不滿意于這個答案。他們必說:“姑假定人生之真相,即是具體的人生,但我們還要知道為什么有這個人生。”實際上一般人問“人生之真相,果何如乎”之時,他們心里所欲知者,實即是“為什么有這個人生?”他們非是不知人生之真相,他們是要解釋人生之真相。哲學上之大問題,并不是人生之真相之“如何”——是什么,而乃是人生之真相之“為何”——為什么。
不過這個“為”字又有兩種意思:一是“因為”,二是“所為”,前者指原因,后者指目的。若問:“因為什么有這個人生?”對于這個問題,我們也只能說:“人是天然界之一物,人生是天然界之一事。”若要說明其所以,非先把天然界之全體說明不可。現在我們的知識,既然不夠這種程度;我這篇小文,尤其沒有那個篇幅。所以這個問題,只可存而不論。現在一般人所急欲知者,也并不是此問題,而乃是人生之所為——人生之目的。
很有許多人以為:我們若找不出人生之目的,人生即沒有價值,就不值得生。我現在的意思以為:人生雖是人之舉措設施一人為——所構成的,而人生之全體,卻是天然界之一件事物。猶之演戲,雖其中所演者都是假的,而演戲之全體,卻是真的——真是人生之一件事。人生之全體,既是天然界之一件事物,我們即不能說他有什么目的;猶之乎我們不能說山有什么目的,雨有什么目的一樣。目的和手段,乃是我們人為的世界之用語,不能用之于天然的世界——另一個世界。天然的世界以及其中的事物,我們只能說他是什么,不能說他為——所為——什么。有許多持目的論的哲學家,說天然事物都有目的。亞力士多德說:“天地生草,乃為畜牲預備食物;生畜牲,乃為人預備食物或器具。”(見所著《政治學》)不過我們于此,實在有點懷疑。有人嘲笑目的論的哲學家說:“如果什么事都有目的,人所以生鼻,豈不也可以說是為架眼鏡么?”目的論的說法,我覺得還有待于證明。
況且即令我們采用目的論的說法,我們也不能得他的幫助,即令我們隨著費希特(Fichte)說“自我實現”,隨著柏格森(Bergson)說“創化”,但我們究竟還不知那“大意志”為——所為——什么要實現,要創化。我們要一定再往下問,也只可說:“實現之目的,就是實現;創化之目的,就是創化。”那么,我們何必多繞那個彎呢?我們簡直說人生之目的就是生,不就完了么?
惟其人生之目的就是生,所以平常能遂其生的人,都不問為——所為——什么要生。莊子說:“夔謂炫曰:‘吾以一足妗踔而行,予無如矣。今子之使萬足,獨奈何?’舷曰:‘不然,子不見夫唾者乎?噴則大者如珠,小者如霧,雜而下者,不可勝數也。今予動吾天機,而不知其所以然。’虼謂蛇曰:‘吾以萬足行,而不及子之無足,何也?’蛇曰:‘夫天機之所動,何可易耶?吾安用足哉?’”(《秋水》)“動吾天機,而不知其所以然”,正是一般人之生活方法。他們不問人生之目的是什么,而自然而然地去生;其所以如此者,正因他們的生之目的已達故耳。若于生之外,另要再找一個人生之目的,那就是莊子所說:“泉涸;魚相與處于陸,相吻以濕,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天運》)
不過若有人一定覺得若找不出人生之所為,人生就是空虛,就是無意義,就不值得生,我以為單從理論上不能說他不對。
佛教之無生的人生方法,單從理論上,我們也不能證明他是錯誤。若有些對于人生有所失望的人,如情場失意的癡情人之類,遁人空門,藉以作個人生之下場地步;或有清高孤潔之士,真以人生為虛妄污穢,而在佛教中另尋安身立命之處;我對于他們,也只有表示同情與敬意。即使將來世界之人,果如梁漱溟先生所逆料,皆要皈依印度文化,我以為我們也不能說他們不對。不過依我現在的意見,這種無生的人生方法,不是多數人之所能行。
所以世上盡有許多人終日說人生無意義,而終是照舊去生。有許多學佛的和尚居士,都是“無酒學佛,有酒學仙”。印度文化發源地之印度,仍是人口眾多,至今不絕。
所以我以為這種無生的人生方法,未嘗不是人生方法之一種,但一般多數人自是不能行,也就無可如何了。
文字摘自《馮友蘭哲思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