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人皆有與人共享快樂的需要。
你一定有這樣的體會:當你快樂的時候,如果這快樂沒有人共享,你就會感到一種欠缺。
譬如說,你獨自享用一頓美餐,無論這美餐多么豐盛,你也會覺得有點凄涼而乏味。如果餐桌旁還坐著你的親朋好友,情形就大不一樣了。
同樣,你看到了一種極美麗的景色,如果唯有你一人看到,而且不準你告訴任何人,這不尋常的經歷不但不能使你滿足,甚至會成為你的內心痛苦。
乘飛機,突發奇想:如果在臨死前,譬如說這架飛機失事了,我從空中摔落,而這時我看到了極美的景色,獲得了極不尋常的體驗,這經歷和體驗有沒有意義呢?
由于我不可能把它們告訴別人,它們對于別人當然沒有意義。對于我自己呢?
人們一定會說:既然你頃刻間就死了,這種經歷和體驗亦隨你而毀滅,在世上不留任何痕跡,它們對你也沒有意義。
可是,同樣的邏輯難道不是適用于我一生中任何時候的經歷和體驗嗎?不對,你過去的經歷和體驗或曾訴諸文字,或曾傳達給他人,因而已經實現了社會的功能。
那么,意義的尺度歸根結底是社會的嗎?
#02
不止—位先賢指出,—個人無論看到怎樣的美景奇觀,如果他沒有機會向人講述,他就決不會感到快樂。
人終究是離不開同類的。一個無人分享的快樂決非真正的快樂,而一個無人分擔的痛苦則是最可怕的痛苦。
所謂分享和分擔,未必要有人在場,但至少要有人知道。永遠沒有人知道,絕對的孤獨,痛苦便會成為絕望,而快樂——同樣也會變成絕望!
“假如把你放逐到火星上去,只有你一個人,永遠不能再回地球接觸人類,同時讓你長生不老,那時你做什么?”
“寫作。”
“假如你的作品永遠沒有被人讀到的希望?”
“自殺。”
#03
我相信,一顆優秀的靈魂,即使永遠孤獨,永遠無人理解,也仍然能從自身的充實中得到一種滿足,它在一定意義上是自足的。
但是,前提是人類和人類精神的存在,人類精神的基本價值得到肯定。唯有置身于人類中,你才能堅持對于人類精神價值的信念,從而有精神上的充實自足。
優秀靈魂的自愛其實源于對人類精神的泛愛。如果與人類精神永遠隔絕,譬如說淪入無人地帶或哪怕是野蠻部落之中,永無生還的希望,思想和作品也永無傳回人間的可能,那么,再優秀的靈魂恐怕也難以自足了。
孤獨中有大快樂,溝通中也有大快樂,兩者都屬于靈魂。一顆靈魂發現、欣賞、享受自己所擁有的財富,這是孤獨的快樂。
如果這財富也被另一顆靈魂發現了,便有了溝通的快樂。所以,前提是靈魂的富有。對于靈魂貧乏(空虛)之輩,不足以言這兩種快樂。
#04
在體察別人的心境方面,我們往往都很粗心。
人人都有自己的煩惱事,都不由自主地被瑣碎的日常生活推著走,誰有工夫來注意你的心境,注意到了又能替你做什么呢?
當心靈的重負使你的精神瀕于崩潰,只要減一分便能得救時,也未必有人動這一舉手之勞,因為具備這個能力的人多半覺得自己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壓根兒想不到那一件他輕易能做到的小事竟會決定你的生死。
心境不能溝通,這是人類生存的基本境遇之一,所以每個人在某個時刻都會覺得自己是被棄的孤兒。
#05
我們不妨假定,人的心靈是有質和量的不同的。
質不同,譬如說基本的人生態度和價值取向格格不入,所謂“道不同不相與謀”,溝通就無從談起。
質相同,還會有量的差異。兩個人的精神品質基本一致,靈魂內涵仍會有深淺寬窄之別,其溝通的深度和廣度必然會被限制在那比較淺窄的一方的水平上。
即使兩個人的水平相當,在他們心靈的各個層次上也仍然會存在著不同的岔路和拐角,從而造成一些局部的溝通障礙。
我的這個描述無疑有簡單化的毛病。我只是想說明,人與人之間的完全溝通是不可能的,因而不同程度的隔膜是必然存在的。既然如此,任何一種交往要繼續下去,就必須是能夠包容隔膜的。
不要企圖用關愛去消除一切隔膜,這不僅是不可能的,而且會使關愛蛻變為精神強暴。
一種關愛不論來自何方,它越是不帶精神上的要求,就越是真實可信,母愛便是一個典型的例證。
關愛所給予的是普通的人間溫暖,而在日常生活中,我們真正需要并且可以期望獲得的也正是這普通的人間溫暖。
至于心靈的溝通,那基本上是一件可遇不可求的事情,因而對之最適當的態度是順其自然。
插畫: Kazuhisa Uragam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