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侍”的新作《失控玩家》上映以來,受到了觀眾的熱烈追捧。不過剝開這部影片華麗麗的視覺外衣,我們會發(fā)現(xiàn)其內(nèi)核又是一個人工智能自我覺醒的故事:
銀行出納員Guy在愛情的點撥下,發(fā)現(xiàn)自己只是一款名為《自由城》的電子游戲中的NPC(非玩家角色),在經(jīng)歷了一場“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冒險之后,Guy最終贏得了美人芳心還成了自己所處游戲的“救世主”。
《失控玩家》劇照
要說類似的套路其實已經(jīng)不新鮮了,除了三年前同樣的虛擬游戲題材《頭號玩家》,我們隨便還能數(shù)出一串兒來:《異次元駭客》、《黑客帝國》、《逃出克隆島》、《盜夢空間》、《源代碼》......
《頭號玩家》劇照
一部雜糅了過往諸多創(chuàng)意的融梗之作,依然票房大爆并不奇怪。除了又爽又燃又搞笑外,要我說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那就是生活在2021年的今天,人們本來就更容易產(chǎn)生這樣的疑問:這個世界,還是真的嗎?
......
人生是虛幻的,而我是虛擬的——這到底可不可能?!
今天,我們就來好好捋一捋這事兒。
(1)《黑客帝國》的恐怖夢魘
《黑客帝國》中有這樣一個恐怖場景:服下紅色藥丸的尼奧發(fā)現(xiàn)自己浸泡在營養(yǎng)液中,渾身上下插滿管子,他這才驚覺人類已被名為“矩陣”的計算機系統(tǒng)控制。人的一切所見所聞、所思所感不過是“矩陣”的電流刺激形成的大腦幻象。
《黑客帝國》劇照
對“矩陣”的恐懼與想象,可不僅限于21世紀的沃卓斯基姐妹。在2000多年前的莊周那里,這個“矩陣”就是“蝴蝶”、古印度教稱之為“摩耶”,它是柏拉圖的“洞穴”也是笛卡爾的“惡魔”,而到了哲學家兼邏輯學家希拉里·普特南(Hilary Putnam)手里,它終于變成一個可以嚴格論證的思想實驗。
希拉里·普特南,1926年-2016年
這個實驗就是大名鼎鼎的“缸中之腦”,它描述的情景跟《黑客帝國》更像:假如一個邪惡的科學家將一個人的大腦取出,盛在一個水缸中。腦的神經(jīng)末梢與一臺超級計算機相連,而計算機向大腦不斷輸入各種信息,以使這個人的“五感”和意識不受影響,覺得一切如常。甚至還能讓他產(chǎn)生自己正在滑動手機閱讀這篇文字的幻覺。那么——
你怎么保證自己就不是那個可憐的人,哦不,可憐的“缸中之腦”呢?
需要指出的是,普特南提出“缸中之腦”的初衷,不是為了繼續(xù)深化已成濫觴的懷疑論,而恰恰是要反駁懷疑論的。普特南認為:類似“缸中之腦”這種腦洞,只有修辭上的可能,現(xiàn)實中絕無可能。
為什么在現(xiàn)實中就不可能呢?
(2)“缸中之腦”的猜想與反駁
普特南基于語義學的論證很復雜,簡單概括是這樣:
1、假設我是缸中之腦,那觸發(fā)我思考的這個世界,就是假的。我能掌握到的一切感性材料:具體到“缸”和“腦”也都是假的——它們只是被輸入的代碼。既然連思維所憑借的感性對象都是假的,那“缸中之腦”這一思維當然也是假的了。因此,我不是缸中之腦。至于“我”到底是什么我無從得知:因為我不接觸也不認識缸外的真實世界,所以沒有任何證據(jù)能證明我是什么——包括證明我是缸中之腦。
2、而假設我活在現(xiàn)實世界,由于我能接觸到一切外界真實的物質(zhì)材料,我會發(fā)現(xiàn)生活中處處都有缸,而我的腦子還好端端地頂在頭上而不是泡在缸里。因此,我更不會是缸中之腦。
以上就是普特南大致的論證過程。不愧是數(shù)理邏輯教授,這一推論好像是無懈可擊,廣大惴惴不安的人們可以服上一顆藍色定心丸了。
但仔細考察這個論證,它的bug出在它的前提:當普特南假設出1和2兩種情況時,內(nèi)心就先默認了存在兩個世界——一個真實世界和一個“缸中之腦的世界”。也就是說,論證一開始就暗藏了有“兩個世界”的心理潛意識,接著又按照“兩個世界”的方法來推論,這不白費勁么......那“假設我是缸中之腦......”的意思豈不是在說:我其實知道我在現(xiàn)實世界,但讓我先假裝身處“缸中之腦”的世界......
“兩個世界”的論證方法還有另一個可供商榷之處。普特南認為,“缸中之腦”與“顱中大腦”的區(qū)別正代表著人工智能與人類學習的截然不同:缸中之腦所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詞,只是計算機輸送的電子脈沖刺激的產(chǎn)物,與真實的外在世界毫無瓜葛。
比如當正常人說起“樹”這個詞時,指的是外界環(huán)境中的樹;而缸中之腦嘴里的“樹”,并不指向現(xiàn)實世界中的樹。同樣的道理:人工智能在面對“樹”的圖像時,它也只是根據(jù)圖像特征來進行提取與匹配,從而識別出這是一棵樹而不是一根蔥,但這并不代表它“理解”了這棵樹。就像現(xiàn)在你回家要靠刷臉才能開門,你可以說監(jiān)視器能識別你,但你能說它認識你嗎?
想象一下:在另一個星球上生活著和我們一模一樣的外星人,但他們的星球上沒有樹。一艘宇宙飛船從地球出發(fā),在他們的星球上留下了一副樹的圖畫。那么與我們有著同樣智能的外星人對這幅畫的“印象”會和我們完全相同,可這并不意味著外星人對樹的認知和我們是一樣的!——普特南如是說。
普特南口中的“外星人”,也就是約翰·塞爾(John Searle)“中文房間”里的那個人。
約翰·塞爾,1932年-
(3)“中文房間”能批判人工智能?
“中文房間”是美國哲學家約翰·塞爾提出的又一個思想實驗:一個完全不懂中文的人,被鎖在一間房子里。整個房間是密閉的,只有一個窗口可以相互傳遞紙條。房間里有一套囊括了所有漢字的中文卡片和一本能翻譯中文的書。當房間外的人遞進來用中文寫的問題時,房間里的人雖然看不懂上面的漢字,但他可以使用他的書來翻譯這些文字后作出回答,再依據(jù)答案找到相應的漢字卡片送出去。而這時,房間外的人就會以為房間里的是個精通漢語的專家。
那么請問:這個人算是懂中文了嗎?
塞爾和普特南的意見是一致的:不懂。這個人只是通過了關于中文的圖靈測試。因為他只會關于語法的操作流程,而理解語法不等于理解語義。
塞爾自認為這個實驗對強人工智能學派構成了挑戰(zhàn)。在后者看來,人的大腦與一臺高級計算機沒有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只要計算機安裝的程序足夠復雜,有朝一日就能達到人的認知狀態(tài),像人一樣思考活動。
但請大伙仔細想想,塞爾的這個思想實驗也有漏洞。而且還是兩個漏洞。
第一個漏洞是:按照他的講法,房間里的人固然是不懂中文的,但如果是這個人+接收問題的翻譯書+回復問題的中文卡片,算不算是懂中文?也就是“中文房間”作為一個整體系統(tǒng)算不算懂中文?
如果說懂中文就只能依靠自己不能借助一點外部工具,這話多少就有些勉強。舉個例子:在電腦問世以前,你我都是用紙筆寫字,可現(xiàn)在卻是靠鍵盤敲出一行行字,那照塞爾的講法,我們現(xiàn)在還能算“識字”嗎?而且紙筆對人來說,就不算“外部工具”嗎?那戴眼鏡的人算不算能“看見”?戴人工耳蝸的人算不算能“聽見”?人與外物之間有沒有一條明確的區(qū)隔線?如果很難劃出來,為什么要把中文房間里的那個人單拎出來?
第二個漏洞是:中文房間里的漢字卡片固然不是真正的中文,就像“缸中之腦”眼中的世界并不是人所感受到的世界,但人又怎么能保證人所認識的這個世界就是真實的世界?“真實的世界”不也得通過人的感官和意識才能把握嗎?這比“缸中之腦”通過電子脈沖才能把握它那個世界究竟“高級”在哪?
換句話說:我們?yōu)槭裁淳筒荒苁侵形姆块g里那個人呢?中文房間里的人一開始是不認識漢字,而手邊的漢字卡片就是他能獲得的唯一的“外界材料”。在外界的不斷提問之下,他日復一日、經(jīng)年累月地處理這些漢字,翻譯、回答的速度越來越快直至熟能生巧甚至將整套翻譯程序熟記于心而無需再去翻書——當?shù)搅酥粦{記憶不用翻書就能回答問題這個程度:憑什么認為這樣的操作不是一種理解?理解是一種溝通的社會現(xiàn)象還是獨立的個人行為?
《波斯語課》劇照
說到這兒,大伙可以想想年初的口碑佳作《波斯語課》的故事情節(jié):二戰(zhàn)期間,猶太人吉爾斯為了在集中營中保命而謊稱自己是波斯人,于是一位德國軍官要求他教授自己波斯語。對波斯語一竅不通的吉爾斯用集中營里猶太人的名字作為詞根,造出了成千上萬個“波斯語”單詞,最終編出一套可以表達和交流的假波斯語......誠然波斯語和假波斯語是不同的,當一個真正的波斯人站在吉爾斯面前不會聽懂他說什么。但顯而易見的問題是:吉爾斯這套憑空捏造的語言能不能被翻譯?當然可以!——假如吉爾斯不懂中文,而學了假波斯語的德國軍官還懂中文,他就能讓吉爾斯和中國人彼此交流。只要是能被翻譯的語言,都是語言。我們難道會認為:使用假語言的吉爾斯不理解語言么?
(4)真與假那么重要么?
更進一步說:縱觀5000年的文明史,人類不也是從懵懂無知一路走來的嗎?所有的物質(zhì)材料刺激著我們不斷將“自然”這部大書讀的越來越透,饒是如此,天氣預報才能取代祈雨福咒。這不就是記憶嗎?這不就是經(jīng)驗嗎?人類不正是憑借日積月累的經(jīng)驗才發(fā)展出科技嗎?所以地球可不可以看做是那個中文房間?房間之外可不可以被視作尚不了解的茫茫宇宙?怎么,現(xiàn)在說房間里的人忙活了一輩子只是在“操作”而已?那為什么人類對世界進行著同樣的操作,就算是對世界的一種“理解”呢?
電影《黑衣人》結尾:整個宇宙是外星怪物的玩物
如果我們自忖憑目前的科學認知,還無法窺測到這個宇宙的全貌。假如“宇宙真相”不是靠人類的語言描述就能窮盡的,那對這個未知的宇宙來說,人類又算什么?——恐怕也只有“缸中之腦”這一形容了。
所以回到標題提出的問題:你我都活在類似電子游戲的虛擬世界,這有可能嗎?
——絕對有可能。但就像先前論述的那樣,對一個不知道自己經(jīng)歷的一切都是虛幻的“缸中之腦”來說,它的“缸中”經(jīng)歷對它來說就是“真”的。
今天,真不知道這樣的答案算是一個長久的恐慌還是一個短暫的安慰。
《少林足球》劇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