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江晚報·小時新聞記者 張蓉
第八批在韓中國人民志愿軍烈士遺骸從韓國運送回國。
第八批在韓中國人民志愿軍烈士遺骸從韓國運送回國。
9月2日,第八批在韓中國人民志愿軍烈士遺骸從韓國運送回遼寧沈陽,109位在韓中國人民志愿軍烈士遺骸及1226件相關遺物回歸祖國。當天,中國退役軍人事務部在知乎上發出一條提問:“哪些志愿軍的事跡令你印象最深,我們該如何銘記他們?”
22歲的韓國人柳彬(音譯)選擇用行動去銘記。在近800條回答中,柳彬留下的只言片語卻引發了很多人接力表達感謝——“(我)參加了這次遺骸發掘行動。我們部隊挖掘了兩周,只挖掘出一具完整的遺骸,其他都是零零散散的遺骨,和一些‘老古董’……這是我在服役期間參與的最有意義的一次行動?!?/p>
在網絡中,柳彬的身份標簽是“在中國留學的韓國人。”柳彬原本就讀于北京大學經濟學院,去年7月,大三結束時,他暫時休學,回到韓國履行兵役義務。
柳彬
今年6月底,柳彬主動報名參加了第八批在韓中國人民志愿軍烈士遺骸挖掘行動,并和11位戰友一同挖掘出一具完整的在韓中國人民志愿軍烈士遺骸。
近日,錢江晚報·小時新聞記者連線身在韓國的柳彬,他分享了自己參與幫助在韓中國人民志愿軍烈士遺骸葉落歸根的經歷和感悟。
韓國挖掘組成員,左三為柳彬。(照片由受訪者提供)
以下是柳彬的講述——
奇跡般的完整遺骸
挖掘現場(照片由受訪者提供)
挖掘現場(照片由受訪者提供)
7月6日下午,我的一位戰友挖出了一塊大約50厘米長的“硬石塊”。這塊“硬石塊”,看上去長長的,凹凸不平,但顏色和一般土塊沒什么不同??赡芤驗橛悬c重,也可能出于直覺,我朋友覺得那是一塊巨大的骨頭。
我有點難以置信。因為那時,在緊鄰“三八線”的江原道麟蹄郡,我和11位戰友已經在一座荒山上連續挖掘了9天,從沒有發現這么大的遺骨。
挖掘開始后的前8天,我們幾乎一無所獲,只挖掘出一些零零碎碎的遺骨、一些彈殼,以及一些千奇百怪、難以辨別的零件。
坦白說,第一周,我和11位戰友都沉浸在一種消極的情緒中,就像在從事一份既艱辛又毫無成果的工作。我甚至一度懷疑,我們埋頭挖掘的那座山,可能根本沒有任何烈士的遺骸。
正當我們無比沮喪的時候,“奇跡”在第9天發生了。
我的戰友們用各種考古工具,把包裹“硬石塊”的土細致地剝落下來,一塊越來越像人小腿部位的遺骨慢慢呈現在我們面前。
當時我們非常振奮,12名戰友都聚集在出土那塊遺骨的一平方米大小的區域內。更多的挖掘成果隨之而來——兩三小時內,隨著挖掘的深入,越來越多的遺骨密集出現。在交接給遺骸恢復組前,幾乎已經能夠自動拼湊出一位戰士胸部以下的輪廓。
“敬禮!”當上官發出這句口令,我們所有人都圍攏在這位不知名的戰士遺骸身邊,向他鄭重敬禮。那一幕,我應該一輩子都會記得。
挖掘現場(照片由受訪者提供)
挖掘現場(照片由受訪者提供)
每年,數以千計的韓國軍人都會投身這項行動,但真正能挖掘出完整遺骸的機會寥寥可數。而我和我的戰友幸運地為此做出了貢獻,幫助這些曾浴血奮戰的戰士重見天日、葉落歸根。這是我在服役期間做的最有意義,也最有成就感的事。
在這座曾交戰的山丘上,埋了很多國家的軍人,要分辨一具遺骸的明確身份非常困難。
有時,我們會找到一些身份牌,上面刻寫著姓名和部隊番號。在臨死時,他們有的會把身份牌含在嘴中,這樣,無論葬身何處,都能讓別人知道自己歸屬于哪個部隊。
當找不到身份牌時,辨認組則會根據鞋墊區分各國士兵。比如,中國軍人鞋墊的腳后跟部分,往往會畫著一座小山。
后來,辨認組確認我們挖出的這具遺骸正是一位中國軍人,他位列第八批重回祖國的在韓中國人民志愿軍烈士遺骸。
遺骸被送上車(照片由受訪者提供)
考古式的挖掘
在韓國,從2013年開始,每年的6月25日就會開啟為期兩個月的遺骸挖掘行動。
這是一項浩大的工程。為了把整座山挖遍,每次行動都有數千人不斷交替參加。參與人員分為遺骸挖掘組、遺骸恢復組、遺骸辨識組,其中,既有相關專家,也有自愿申請的部隊軍人。
今年6月28日,我和部隊里的11位戰友正式加入了第八批遺骸挖掘行動,承擔的主要任務就是遺骸挖掘。那是既疲憊又枯燥的過程。短短兩周,我瘦了將近10斤。
挖掘現場(照片由受訪者提供)
挖掘現場(照片由受訪者提供)
挖掘現場(照片由受訪者提供)
根據戰爭歷史和山上諸如壘墻之類的人為痕跡,戰爭專家每天都會為我們劃定一片可能性較高的待挖掘區域。
挖掘前,專家已經用金屬探測儀進行過一輪探測。但畢竟是曾交戰過的地方,為了防范未引爆炸藥的風險,我們不得不戴著防彈頭盔和手套開始工作。
6月是韓國最熱的時候,氣溫高達30多度,不到1小時,汗水就打濕了全身的工作服。
像考古學家一樣,在挖掘中,我們要使用非常多的工具。在加入行動前,經過培訓,我們已經學會了它們的使用方法。我們通常先用鋤頭、鐵鍬在堅硬的山地上挖掘1米多深,一旦發現土中有類似遺骨的跡象,再轉用手鏟、小刀、刷子等小型工具,小心翼翼地把土從你認為可能是遺骨的地方摳下來。第二天,我的右手就因此磨出了繭。
當時中國人民志愿軍用的防毒面具。(照片由受訪者提供)
子彈(照片由受訪者提供)
然而,很多時候,忙活了半天,最終留下來的可能也只是一塊石頭。經過數十年的風雨侵蝕,遺骨表面早就蛻化成接近于土塊的褐色,很難辨認。
每天早上8點,我們徒步三四十分鐘爬到挖掘點。通常一天挖掘8小時,直到傍晚5點太陽快下山時收工,挖掘范圍只有七八十平方米。下山時,每個人都大汗淋漓、腰酸背痛。
隔海相望的兩個家
9月2日晚上,我們一起觀看了第八批在韓中國人民志愿軍烈士遺骸交接儀式。在大屏幕上,看著志愿軍烈士遺骸棺槨被蓋上中國國旗,護送前往中國,我心潮澎湃。
去年7月5日,我休學入伍時,已經聽前輩們講起他們參加遺骸挖掘行動的經歷。盡管我們部隊的前輩們沒有挖掘出完整遺骸,他們有點失落,但那時,我就有了要報名參加的想法。
我對中國有特殊的感情。2004年,因為父親前往中國做生意,5歲大的我和母親就一起來到中國生活。這一住就是16年,廣州9年、西安2年、北京5年,跟著父親的生意變化,我們變換城市,直到去年我回韓國服役。
柳彬和媽媽視頻通話。(照片由受訪者提供)
過去16年,跟隨中國的飛速發展,我們一家人的生活變得越來越好。我的大部分朋友是中國朋友,我上的學校是中國學校,我吃的食物是中國食物。這16年的生活讓我覺得,中國更像我的家鄉,以至于每次回韓國休假或探親,我有種在旅行的錯覺。
此時此刻,我在韓國服兵役,也有種背井離鄉的感覺。我很想念我在中國的朋友們,想念還沒結束的大學生活,想念我最愛吃的雞蛋腸粉和油潑面。
某種程度上,中國文化深深改變了我,造就了我。因此,中國是我的第二個家。我渴望為這兩個家做點事,比如,成為中韓之間的橋梁。
今年3月,由于疫情管控需要,我主動申請在韓國仁川機場做了一個月的翻譯志愿者。每天,有三四趟航班從中國飛往韓國,我戴著防護面罩、穿著防護服,負責為中國人講解隔離注意事項,幫他們答疑解惑。
柳彬參加檢疫翻譯志愿者。(照片由受訪者提供)
我想通過自己的行動,告訴這些犧牲的在韓中國人民志愿軍戰士:七年前,就開始送你們回歸祖國。七年前,我的前輩們做到了,現在的我們也做到了,我的后輩們也不會放棄,直到送每一位烈士回到熱切等待你們的家鄉。
我在韓國的服役還有3個月就要結束了。12月初,我會退伍回到北京,完成學業。我已經決定,大學畢業后留在中國和朋友一起創業,以另一種形式繼續搭建中韓之間的橋梁。
這是我第一次在知乎上做出回答,寫的內容不多,卻意外地收獲了不少網友的點贊。有60條評論都在說“謝謝”,這樸素的兩個字,我看了特別感動。我知道,他們和我一樣懷有樸素的期許——中韓友好,世界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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