違法成本低 維權成本高
頻頻跨省“被法人”到底誰來管管
在上海丟了身份證,在山東莫名其妙成了一家公司的“法定代表人”,這是天津市民陳越山最近發現的事情。
公司注冊在他從未去過的淄博市,注冊資本金1000萬元,他是法定代表人和執行董事,也是唯一股東。
他震驚極了,第一反應是個人身份信息可能已被泄露、被盜用。2020年1月13日,他在天津報警,得知需要去公司注冊地報案。
就這樣,陳越山不得不四處奔走,證明“我不是我”。
領營業執照者自稱受害者
1月14日,陳越山從天津趕到山東,直奔淄博市公安局張店分局杏園派出所報警。接警的民警稱“這情況沒遇見過”,建議陳越山去找市場監管部門解決。
為了弄清他名下那家名為“淄博岳山貿易有限公司”的企業情況,多方咨詢后,陳越山前往淄博市張店區行政審批服務局調取檔案。他這才發現,注冊成立這家公司所用的公民身份證,是他于2016年6月掛失的身份證。
陳越山記得,自己2016年去上海出差時遺失了身份證,隨后回天津掛失并補辦了新的身份證,新身份證顯示有效期起始時間為2016年6月24日。
就在陳越山領到新身份證的3個多月后,2016年10月12日,“淄博岳山貿易有限公司”成立。
從這家公司注冊的28頁檔案里,陳越山看到多處“陳越山”字樣簽名,并非他本人筆跡。檔案里還出現了另外3個人的信息,分別是公司監事郭澤玉、財務人員馬盼盼以及注冊公司授權辦理委托人王岳。
前兩人所留的手機號均為空號。當著警察的面,陳越山撥通了王岳的電話。王岳向他承認,自己曾在兼職打工時將身份證借給工地老板用,并稱自己也是受害者,也要報警。
公司注冊檔案顯示,王岳是從行政審批服務局領取公司營業執照的人,對此,王岳承認自己可能領取過,并表示自己會向派出所說明。
在陳越山再三懇求下,杏園派出所民警同意出警,前往公司注冊地調查取證。陳越山與民警一同前往現場,發現公司注冊經營地在一處空置房間內,大門緊鎖,從門上已脫落的貓眼處望進去,屋內沒有任何設施,空無一人。
這家公司在“天眼查”上顯示仍處于營業狀態,陳越山為公司100%股權持有人。企業信用報告顯示,該公司于2017年7月11日被張店區市場監管局列入經營異常企業名錄。
張店區市場監管局一位工作人員告訴中青報·中青網記者:“我們是到公司經營場所找不到這家公司,所以標記為異常。”
擔心可能涉及民事訴訟或經濟糾紛,陳越山向淄博市張店區稅務局申請調取稅務資料,被告知只能由公安機關或其本人所在單位的紀檢、組織部門通過公函申請調閱。他向張店區公安分局經偵大隊報案,得到的答復是,目前尚未明確發現經濟利益損失或者糾紛,暫不予立案。
“萬一不法分子利用我的身份證從事犯罪活動怎么辦?”陳越山又找到張店公安分局刑偵大隊報案,刑偵大隊回復他,如確有涉嫌刑事犯罪,可由已受理該案的杏園派出所提交刑偵大隊偵查處理。
筆跡鑒定費要4萬多元
已掛失的身份證為何還能被人拿去注冊公司?在張店區市場監管局,一位工作人員向陳越山解釋,按照當年規定,工商行政管理部門對注冊公司的要件僅進行形式審查。所謂形式審查,是指僅審查申請材料是否齊全,是否符合法定要求的形式,而對于申請材料的真實性一般不作審查。
注冊公司便利化了,但要想撤銷企業注冊,受害人必須自己去搜集證據來證明“我不是我”。
陳越山需要提供報案回執、企業注冊登記信息檔案、筆跡司法鑒定證書等相關文件,才能申請撤銷名下企業。這些材料將由該市場監管局交由行政審批服務局,經其核定是否予以撤銷。
這位工作人員建議陳越山選擇訴訟,認為這樣更快一些。也就是說,受害人本人須聘請律師調查取證,同樣需要提供上述相關文件,提起行政訴訟。如果法院判決或裁定認定冒名登記事實,市場監管部門立刻就可以作出撤銷登記決定。
然而,這兩種方式都繞不開同一個問題——筆跡鑒定,這也是證明“清白”的關鍵證據。陳越山向山東齊魯物證司法鑒定中心咨詢得知,申請筆跡司法鑒定的費用,參考公司注冊資本金收取,每鑒定一處須增加1000元費用。淄博岳山貿易有限公司注冊資本金1000萬元,粗略計算,筆跡鑒定費用在4.6萬元左右,需要陳越山負擔。
“是不是每一個簽名都需要鑒定?”陳越山又跑回張店區市場監管局詢問,得到的建議是“越全越好”。
“你也可以自己拿身份證作為法人去撤銷。”該工作人員給陳越山支招。陳越山反問:“我自己去撤銷,不是變相承認這是我自己注冊的公司嗎?”
市場監管部門信息核驗難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向淄博市張店區市場監管局信用監管科一位相關負責人了解到,類似“被法人”“被股東”的事情并非一例,受害者來自不同省份,“2016年最多”。
當時隨著商事制度改革,注冊公司不需本人到場,可由代辦人提供申請人身份證復印件、簽名委托書等信息,相關材料齊全即可注冊。市場監管部門無法對申請人的身份證、簽名等信息進行準確核驗,也直接造成了一些不法分子盜用他人身份證注冊公司的情況。
對于陳越山已掛失的身份證還能用于注冊公司的問題,這位負責人表示,當時市場監管系統與公安系統并沒有聯網,因此即使他的證件在公安系統內“已掛失”,但市場監管系統無法判斷。
“我們也很難對每個人的情況作出準確判斷。”該負責人說,也有人當初明知自己的身份證出借給別人注冊公司,現在也來申請撤銷,“我們怎么知道你當時是否知情呢?”
由于身份證被冒用導致“被法人”“被結婚”等一系列問題見諸媒體,引起社會高度關注,國家市場監管總局于2019年6月頒布《關于撤銷冒用他人身份信息取得公司登記的指導意見》,統一了各地辦理撤銷冒名登記工作所需材料,縮短了公示期;同時提出要“審慎作出撤銷登記決定”。
上述負責人認為“審慎”的原因在于,“你的公司有沒有惹官司,有沒有債權債務問題,你說不清,我們也沒處查。”
他對記者說,法院判決是目前作出撤銷決定最直接有效的依據。
這場官司“即使贏了也高興不起來”
陳越山不得不向淄博市張店區市場監督管理局提起了行政訴訟。
他提出,自己從未在被告處提出注冊淄博岳山貿易有限公司的工商登記申請,也沒有在該公司設立時簽過任何資料文件,涉案工商登記檔案中有關原告的簽名并非原告本人所簽。他認為,被告作出準予登記注冊的行政行為缺乏事實根據,導致認定事實錯誤,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行政訴訟法》的規定,該登記注冊行為錯誤,應予撤銷。他請求,法院判決撤銷被告對淄博岳山貿易有限公司的工商注冊,即撤銷被告作出的準予設立登記通知書。
目前,法院已受理該案。
這兩個月來,陳越山聘請了律師,同時需要在天津和山東兩地來回奔波取證。他發現,自己在收集證據時也存在諸多困難。其中一個很關鍵的證據是2016年淄博市張店區市場監督管理局受理設立淄博岳山貿易有限公司的申請及給予注冊登記的情況和各項資料,但相關申請材料和注冊登記材料的原件均在被告處存檔。與此同時,做筆跡鑒定也需要獲得法院認可才能進行。
3月4日,陳越山再次向法院提交了兩份申請,一是請求調取淄博市張店區市場監督管理局在受理淄博岳山貿易有限公司工商注冊登記時的申請材料;二是請求法院依法委托具有筆跡(指紋)、印章鑒定資質的司法鑒定機構對淄博市張店區市場監督管理局在受理淄博岳山貿易有限公司工商注冊登記時的多份申請材料中陳越山簽名的真實性進行司法鑒定。
近兩個月來,新冠肺炎疫情的發生又拖慢了這次訴訟的進程,“也不敢跑來跑去收集證據。”陳越山通過網絡遞交申請之后,接下來又將面對漫長的等待。
最讓他氣憤的是,冒用者的違法成本太低了,維權者卻要付出大量時間、精力,還要往里搭錢,“即使贏了也高興不起來”。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胡春艷 來源:中國青年報